事到如今,博古架上匣子的竞买已经不仅仅是关乎银子的事情了。
刘三顿时吓得高抬双手,生怕二公子一个闪失,自己就要命归西天,讨饶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陈二公子缓缓将长剑从他颈间移下,双眼中织满了血丝,像一个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守着自己最后的地盘:
“五百五十两,还有谁要出价?”
红线缩了缩脖子,右手捏紧了袖口,实在没有想到一场取乐的竞买能闹到这般地步,便向身后闭紧的门扇望去。
不知道这扇门背后的那个人还在不在。
“六百两。”
身边沉如磐石的声音稳稳落地,错愕间转头,才见常青两只袖袍长长一拂,不管背后陈二公子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朝红线说道:
“不用害怕。”
说话间,陈二公子手中长剑已经劈开一张暗红色的长案,狠狠瞪着常青,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前,嘶哑着喊道:
“六百五十两。”
“七百两。”
“七百二十两。”
“八百两。”
池子里的酒盏已经空了,边角处的细沙刻漏缓缓流过,无论陈二公子出价多少,常青总是比他高出一筹。
静默无声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喊价的声音,一个句句听血,一个冰寒无情。
红线向常青看去,才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想要一件东西并不需要像陈二公子那样争得双眼发红,也不需要拿刀剑威吓众人,只是面无表情平淡像水一样两唇开合,就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件东西他非拿到手里不可。
竞价喊到三千三百两,陈二公子默了片刻。
忽地将手中长剑向池水中远远一掷,陈二公子两膝着地,在自己劈开两半的长案之间向常青跪下,道:
“大公子,请放我一条生路。”
红褐色的梨花木案斜倒在他的膝盖两侧,木屑锐利的冰棱一样朝外刺出,几乎就要碰到陈二公子的皮肉。
常青转过头来,脸上微微带着笑,却并没有看向陈二公子,而是向博古架后的侍从招了招手,温言吩咐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请二公子坐好,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了去,别扰了客人们的雅兴。”
陈二公子猛地抬头,眼中淌下大颗的泪水,也顾不上擦拭,一个劲地喊着常青的名字。
常青充耳不闻。
长剑回鞘,断开的案几也换了一张新的,流水依旧潺潺,陈二公子背后静静地站着两个燕颔虎须的大汉,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三千三百两,还有更高的吗?”博古架前的纱衣女子笑语晏晏。
红线朝陈二公子望去,见他两眼瞳色已经近于灰暗了,两唇喃喃,盯着池水中葱郁清莹的碧石,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一声:
“三千三百零一两。”
“三千四百两。”
再也没有比这个数目更高的价钱从席间传来,纱衣女子笑了笑,拦下身边要去送匣子的丫鬟,亲手托过竹木托盘走近常青,等他接过银匣子,才向红线看了一眼,用极底的声音问道:
“怎么不知道今日还有女客?”
“这是唯一一个。”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谈,红线却像触火般猛地一惊,低眉向四周看去,果然除了丫鬟和眼前的纱衣女子,自己是这席间唯一的女客。
纱衣女子意味不明地看红线一眼,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常青说的:
“要不要打开看看。”
常青将刚买下的银匣子推到红线面前,全然无视身边惊愕诧然的眼神,道:
“你来吧。”
红线心里便像落了一双鼓锤般震响不停,哪里还敢开什么匣子,不等常青收回手,连忙又将匣子推到他的面前,恭而有礼道:
“既然是大公子的东西,理应大公子自己来开。”
常青久久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径直开了盒子。
陈二公子顿时撑着椅子起身,顾不上背后两名虎须大汉双手压在自己的肩膀,硬是挣了挣,伸长了脖子去看常青手里刚打开的银匣子。
璀璨耀目的白光从四面红绒包裹深陷的中央传来,一串浑圆无暇的珍珠项链衬在其中,隐隐泛出微微的轻香,颗颗都像垂落而凝固的月光。
陈二公子大口喘出一口气,仿佛勒紧脖子的细线终于松开,瘫坐在圈木椅中。
“你看这串项链如何?”常青向红线看来。
“是很好的东西,每一颗的中间都有小小的荧闪,我听说这样的珍珠只有南海深处才能采到,因为只有那里的潮汛从无定日,常常有海船被浪拍翻进海底,猛力撞击珊瑚礁里的蚌珠,使其中一点顿挫,才有了这一点小小的荧闪。”
“看起来是荧闪,实际上珍珠里面的中心却是灰白色的。”
“果然博物多闻。”常青微笑着赞叹,将匣子合上。
红线也笑笑,心里想的却是这串珍珠的确罕有,却远远不值得用三千多两银子的高价买下来,常青这番作态,要么是因为这串珍珠对他而言意味非凡,要么就是银子多得实在没地方花了。
实在没地方花可以给我花。
红线摇摇头,只叹永安侯府里的两个公子哥一个比一个奢靡。
“还有两件匣子。”
博古架前的纱衣女子向左侧伸手,从丫鬟手里接过常青下了赌注的盒子,悠悠一句:
“依然是十三两。”
话才刚落,还没有听见席间穿布衫的年轻人报出价目,常青便抢了一步开口,道:
“三千三百零一两。”
红线微微诧异,心里知道这个数字全然是冲着陈二公子来的了。
未必两人有什么盖世深仇?
陈二公子颈间青筋迸起,在哑然无声的池子边喊道:
“三千三百零二两。”
眼神便又回到常青身上,看看常青,再看看博古架上被竞买的匣子,心里出神地盘算了好一阵,忽地发觉这场竞买看似只有十三两银子的便宜,仔细算来,卖出去的匣子价钱和其中藏着的物件价值竟然不相上下。
细沙漏到了底盘。
常青的声音也像刻漏的石沙一样戛然而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千三百零二两之后,常青再也没有喊出第三个价钱。
陈二公子从侍从手里捧过紧闭的窄长匣子,似乎也不太相信自己仅仅以高出一两的价钱便得到了它,怔了片刻后忙将匣子打开。
正中是一副长卷,抖落长卷,赫然就是纱衣女子一个时辰前托在手里的泛舟游湖图。
陈二公子默了片刻,嘴唇不停的开合,却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最后仰天长笑三声,抚着角落里唐寅的印章看了很久,忽地高抬手向常青拱手一礼,高声喊道:
“多谢大公子成全!”
常青举起酒盏遥遥一敬,当是回礼。
红线却暗自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妥?”常青问。
“恐怕他高兴得太早了。”红线看了陈二公子一眼,低声凑向常青。
两句话的时间,最后一件窄长匣子也被买下,陈二公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没有再出价,一通闹剧,其他客人也是兴致缺缺,竟是让那位身着布衫的年轻人以十三两银子轻松收进怀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陈二公子的身上,也就没有人看到刚拍下匣子的年轻人将铜锁解开,提出匣子里卷着的一幅长轴。
红线往年轻人手里的长轴指了指,示意常青向那儿看。
长轴抖落,竟又是一幅一模一样的泛舟游湖图。
“陈二公子买到的不过是赝品罢了。”
“赝品?”常青饶有兴致地看向红线。
“嗯,唐寅落章常有巧思,为了避免自己的画被其他人作伪,除了角落里落一处小章外,还会在画中不起眼的地方再用小笔写上自己的名字,陈二公子拍下来的泛舟游湖图除了角落的小章,卷幅干净,没有一处多余的笔锋。”红线点头。
“而你看那儿。”
红线指尖微抬,道:
“那位公子花十三两买到的泛舟游湖图,小舟中间两个戴斗笠的老人,笠孔处却正好写着唐寅的名字。”
常青微微笑着,却并不向红线手指的方向看去,仿佛早就知道其中蹊跷,只是看着红线轻拍掌心,不停赞道:
“从前就听闻永宁侯府的小夫人学无所遗,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红线顿时红了耳朵,只怕是自己在班门弄斧,谦意道:
“我也只是听说。”
“不如小夫人再猜猜,三次竞卖长匣子,我又为何只在第一次出价?”
红线一怔,眨眼间倒是想过数个理由,诸如要气死陈二公子,或者心血来潮,或者也看到匣子上落了一只蝴蝶什么的,但最后她只是望着自己绣了春鸟的长裙,轻轻摇头。
常青将自己桌上的匣子再一次推向红线,没等红线说话,却用沉如静水的声音道:
“送你。”
“这是为何?”红线略有惊诧。
“小夫人这是问的什么?是问这花大价钱拍出来的匣子为何送到你的手上,还是问我为何只在第一次出价?”
不用红线回答,常青自己饮尽一杯好酒,淡淡道:
“因为这件匣子上有你压的赌注,价钱越高,你的胜算才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