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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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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沙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张默冲正式开始潜心译书,施辽也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

联大距离仁卫医院很近,梁领言经常在午饭时过来找施辽,一问才知道他俩两周以来连一面都没见到,惊道:“你不是偶尔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吗?这都不见面?”

施辽无奈,想起她上个周三下午有半天休息时间,张默冲提前过来等她,但她临时被急诊的事情绊住脚,抽不开身,张默冲干脆就坐在急诊大厅等她。

施辽来来回回路过,张默冲都要拦住她,要么塞个剥好的橘子,要么水杯举到她嘴边让她喝一口。

她原本没觉得有什么,直到第二天半个医院都在说施辽有个顶贴心的男友...

她于是再也不敢让他来了,干脆直接把休息段都调开,凑成囫囵日子,她好去找他。

后来张默冲也忙,整天泡在各处的图书室,再加上一个人住着,作息颠倒,施辽休息的半天过去找他。两个人一般都没力气做别的,只是躺在一起补觉,然后出去吃顿好的。

小半个月下来,日子居然难得地过得不错。

只不过发生在祖国东部的事情依旧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报纸是必读的,家里来的信也要反反复复看上好多遍,这日施辽和张默冲照例早起去邮局,一出门,就发现今日街头上的人格外地多,全都面容萧肃。

还没走近,就听有人道:“上海...沦陷了。”

施辽原地僵住,国军战况不佳的消息早已在报上传了好些日子,几乎所有人都清楚此战必败,但真的发生了,他们还是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两个人沉默着,有些麻木地循着例行路线,去邮局寄信收信。

今日果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邹广的,一封是庄屏的,信尾的日期还停留在十五天前,那个时候一个只念叨不知道给快出生的小宝取什么名字好,另一个更是没什么烦恼挂心,连新钻研出来的食谱都要抄一份寄过来...

不知现在,他们又是何种处境,何种心情?

……

全面抗战爆发后,东部沿海各港口城市几乎无一例外都陷入战争的泥潭,进口石油运输不畅,国内缺油缺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

政府资源委支持大批学者深入祖国内陆各地寻油,前些日子有了消息,玉门油藏可喜,只是勘探工业还是一片空白。

赵武得了政府委任,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准备援建玉门油田,最近正在组织团队,张默冲也是他邀请的人员之一。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二月月二十四号。

但还未来得及走,日军的第一颗炸弹就落在长沙市火车东站,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四号。

火车站离联大新址和仁卫医院都不远,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施辽正从医院出来,看见路边摊上脐橙很新鲜,准备买几颗回旅店,轰的一声忽然在耳边炸开,第一瞬间,她以为是耳朵又出了什么问题,直到看见周围的人面如死灰的脸色,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在这之前,整个城市都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十一月新上的脐橙整整齐齐摆了一街,现在正是中午,有摊主干脆躺在竹椅上,阖着眼昏昏欲睡,大街上拉包车的人正准备歇了工家去吃饭,长沙这座城市在其自身独有的舒缓韵律中运行,直到这颗炸弹落下。

卖橙子的摊主下意识抱住耳朵蹲下去,施辽愣了一瞬,还是从钱包里拿出钱,冷静地压在橙子底下,这才转身。

她现在必须回医院去。

张默冲估算着时间,该出去接她了,才下楼就听见一声巨响,心像是被抽了一下,他拔腿就往医院的方向跑。

果然,他转角看见复而往回走的施辽,“阿聊!”

施辽心里一颤,回头,满街的街景后退,只有他一人是鲜活的。

手里的橙子掉了下去,在路上滚了几圈,张默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心里全是后怕:“阿聊,阿聊...”

她鼻子忽然酸了,“我还要回去呢。”

他抱得更紧了,施辽知道他是不舍得,但没办法,她只好稍用力挣开他,“我要回去了,现在医院肯定缺人。”

没想到他很干脆地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她心里也慌,答应他:“好。”

果然,医院里乱成了一锅粥,光是医院附近一条街上就死伤近百人,整个医院各科室倾巢而出。施辽赶回门诊,就看见苏静按着一个人炸断了的半截腿止血,那个人的大动脉被炸开,鲜血直喷…

夜里,将近十一点,惊慌稍微平息下去一些,防空警报又忽地响起,防空哨的广播呼吁人们前往就近的防空洞躲避,张默冲就帮着医院的后勤队,跟施辽她们一起,将病人一个一个地抬到医院的地下室去。

地下室不大,为了节省空间,卧床的病人也只能铺条床单躺在水泥地上,被浑身的病痛折磨着,但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个关头,人各有不幸,似乎连不幸的标准都失效了,命运如此,只能让人哑然。

地下室灯泡也不太亮,施辽只能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地在躺了一地的病人脚后找位置落脚,一个一个查问情况,再尽量将病人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

一趟结束,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一回头,视线里没有张默冲。

她有些纳闷,正准备去找,一个病人又唤她说自己腿疼的厉害,她应声说来了,还是李文霖道:“我看见他在那边修灯呢,你去吧,我来。”李文霖在张默冲给施辽送吃的的时候见过他几面。

施辽知道李文霖这个人从不假客气,道了谢。越过人往外走了一点,果然看见那边的灯底下摆了张梯子,梯子上站着个人正在修灯,后勤部的小卫给他递着工具,喃喃自语:“奇了怪了,前些日子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几个灯泡全坏了。”

梯子上的人答:“长期不开,天气又潮,电路板烧坏了,以后记得偶尔下来开一会儿就行。”

这边的灯修完,那边又有人说一个轮椅的腿坏了,推不动,张默冲又被人喊过去,跪在地上捣鼓半天,又真给他捣鼓好了。

小卫佩服得不行:“说来惭愧,我怎么就把你的名字忘了,你是哪个科室的来着...”

张默冲想着该怎么回答,余光瞥见在一旁抱臂等他的施辽,笑了一下,小卫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忽然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哦哦”了几声。

施辽冲他晃晃手里的瓶子,笑着,“过来洗手。”

张默冲洗了手,变魔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两个橙子。

施辽讶笑:“哪里来的?”

“刚刚上去拿东西的时候看见有人卖,你不是想吃么?”

施辽心里一暖,有些遗憾:“可也没刀切呀。”

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人叫她过去,非病患都要待在另一区,所以张默冲跟不进去,只好让她先去,自己找块地方坐下来等。

这回施辽直到跟人换了班,才有空出去找他。

外面的灯为了省电已经关了,一群人对坐着,听着头顶盘旋示威的轰炸机发出的声音,都无话。

施辽走近,张默冲才回过神,敞开衣服,“来。”

她看了一眼周围,张默冲已经伸手将她拉到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又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周围的人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冷不冷?”

近十二月,长沙夜里的气温已然不高,地下室又阴又冷,人张口说话间都冒着白汽。

但她还是违心地答不冷。

“以后我就在医院外面的小食店待着,哪也不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医院遇到危险,不要乱跑,等着我去找你。”

黑暗中,他的声音很沉。

可是他走后呢?他人一走,去玉门,不知又是几个月几年才能回来,到时候又只剩她一个人。

国家面前,一切都是情爱都是小事的道理是他们都深谙的,因此他没有不走的想法,她也没有留他的意思。

可是一想,他走后,像这样躲在地下室惶惶不可终的夜里,她一个人,又该怎么过呢。

想起这些,胸口像被闷住,凝滞。

反而是施辽道:“你不要担心。”

“日子要笑着过,笑着,知道吗?”

涌上的情绪酸了喉咙,他点头,手捏了捏她的,替彼此宽心:“睡吧。”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腿不麻吗?”

“没感觉。”

她没声儿了,点了头。

“睡不着?”

“嗯。”

他靠近一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让我想想。”

“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用过有个以替别人抓凶手为乐的人,姑且叫他霍姆斯吧。有一天,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来找霍姆斯求助,这个红头发遇见一桩怪事。”

他故意停顿,低头看她一眼,施辽眼神示意他快说。

“这个红头发是个当铺主,他店里的一个伙计介绍他加入红发会。因为欧洲那边一贯以红发为不祥,所以红发人不少受歧视,这个红发会就是来帮助红头发的人的,而且入会的人必须被揪着头发检查红头发是不是真的。所以这个店主很轻松地凭借自己的红头发得到了一桩肥差,可是几星期后这个肥差忽然没了,整个红发会也突然消失了。”

“他很奇怪,所以来找霍姆斯求助。”

说到这儿他停了,“你大概猜猜,谁在背后搞鬼?”

“揪他头发的那个人。”

施辽莫名很笃定,这什么回答,张默冲登时笑出声,“不是。”

“再多说点,不然我猜不出来。”

于是他又神神秘秘,但语焉不详地说了一通,最后施辽都猜困了,他也不揭晓答案,只是说她好好睡觉,明早再告诉她。

她起初还怨他怎么回事,偏偏吊人胃口,在幽怨中倒是慢慢睡着了。

后来,像今天一样,在很多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睁眼看到明天的夜里,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相互偎着,她讲聊斋,他就回忆在国外读书时看过的侦探小说,一样都像这晚一样,将答案留在明天。

只要故事没讲完,人就绝对不会被分开。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战争早已平息,施辽偶然路过一家书店,翻了翻书架上的童书,才惊觉,原来他们这样讲故事的方式,叫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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