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祯上了船便更换了衣服,又告诉吉祥:“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女子靠近,就算是有父皇的口谕也不行,若有人问起,便说孤在等其他人。”
吉祥知道太子与韩家小姐才是青梅竹马,自然对别的女子看不上眼,便笑意盈盈地称是,出去了。
太子身边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凑近过去,在太子耳边低声道:“殿下,已准备妥当。”
太子倚靠在案几前,喝了杯酒,望着窗外映照灯火与烟花光亮的冰面,淡淡站起了身。水声潺潺,一片片碎裂的冰摇晃着,在火光中越来越小,最后融化作涌动的金黄龙鳞,层层波动。
高耸的楼台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串纸花,士兵从最底下开始点燃,只见这串花旋转着冒着火星,不断地上升,又点燃了上层的烟花。层层叠叠地悬挂了满楼台。
皇帝一众人站在观雁台下,眼看着楼台一点点往上“燃烧”。大臣们不由得赞叹,有的文臣见多识广,惊道:“这是大昭国流传过来的,名叫‘层峦叠嶂’,原以为只能在大昭见到,而今我朝竟也有能制作它的能工巧匠了!”
皇帝喜道:“这是苏臻珩叫人做的?”
林敬道:“回陛下,是始安侯画的图纸,在京城找的火药师,日夜赶工做出来的。侯爷说曾在边境见过这种花样,觉得甚是有趣,便想让陛下也看看。”
皇帝微微敛笑,轻咳了一声,欣慰道:“始安乃北岐的东北边陲,毗邻大昭卜圪两国,他所见的自然是比你们要多得多。”
层峦叠嶂烧到了尽头,便见高台之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下一刻几束烟火从观雁台上直射苍穹,又轰然一声炸开。连续数十发烟花飞上天,将整个观雁台都笼罩了进去,这烟花比京城其他的烟花高出数十米,将满城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在这一刻,仿佛京城中最亮的地方,便是观雁台,和真龙天子成晖帝所处之地。
“朕还从未在这么低矮之处,仰着头观赏烟花。”
皇帝是俯视苍生的,永远站在最高处,所见最高的烟花也不过是平视的,从未有抬起头看的时候。而今,却大不相同了。
林敬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皇帝缓缓叹了口气,道:“与民同乐,当如是。”
星河悬苍穹,灯树绽碧空。
烟花愈放愈烈,连空气中都弥漫了火药燃烧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不是战争和武器,是天下和乐、盛世安宁的味道。烟花的尽头是一朵更大的烟花,轰然一声炸开,又如星孛飞降,坠落凡尘,回归寂静。
繁闹结束,观雁台上却起了火星。皇帝蹙眉,疑惑道:“这是……”
这连林敬也不知道了,他只见上面的火星越来越大,在台上围成了一圈,他在心里暗道不好,该不会是失火了吧?!
这疑虑停留了一会儿,便见一排火星从墙头缓缓流淌下去,如发丝般根根分明又交融一体,又如流水倾落碧空,直到整座高台都挂上了飞瀑一样的金珠帘子。而面前的玉阶上也涌来了一条金黄的河流,愈往下流,金河逐渐淡去,阶上玉龙便如在金河中冲破波涛,向上腾飞。
身后嘈杂声阵阵,皇帝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望着这等奇观,垂老的嗓音缓缓道:“层峦叠嶂扶摇上,飞瀑流泉落万顷。苏卿……”
“陛下。”常福连忙扶住皇帝,忧心地问道,“陛下可是又想起苏将军了?”
皇帝垂首咳嗽了几声,问常福:“苏将军回京了吗?”
常福轻声道:“陛下,苏将军早就过世了……”
“哦。”皇帝不知是昏了头,还是当真记性不好了,叹息道,“朕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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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画舫燃起了火,黑烟盘旋而上。太子穿着暗色的衣服立在灯火阑珊的河岸,冷冷地望着观雁台的烟花,一言不发。
太多人簇拥在观雁台附近,他制造了与前世一样画舫失火的景象,父皇竟然丝毫没有看见,完全被烟花吸引了。
而此时的伊戈尔应该已经登上观雁台了。
臻臻,为什么总是和孤作对。
画舫附近的人呼号道:“走水了!画舫走水了!”冰面破碎,黑烟翻腾嘈杂的人声湮没在满城的烟火中。
“太子殿下还在里面!”
“快去禀报圣上!”
……
苏臻珩立在观雁台上,俯瞰着河中着火的画舫,手扶着钢刀,假意支撑双腿。忽然一阵冷风在身后穿越耳侧,波动了他鬓边的发丝。他猛然抬刀,“噌”得一声抵上了袭过来的弯刀。
来者覆着面,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微微弯曲了眼睛,齿间发出一声嗤笑。弯刀沿着钢刀划到了苏臻珩的颈侧,苏臻珩身形迅疾地转身躲过,眼眸急促地逡巡了一眼四周。守在观雁台上的御林军已经与覆面的黑衣人打斗了起来。
那人的眼窝深邃,眼睛弯弯,呈现出一抹幽蓝,在烟火的映照下更显几分迷幻诡异,二话不说拿着弯刀朝苏臻珩袭去,苏臻珩却反手掀刀要将他的刀挑去,见那人力气大,刚要落下刀刃砍断他臂膀,只听“刺啦”一声,弯刀又急促地转到了下方,狠狠地抵着。那人微微一笑,抬腿踹向了苏臻珩的左腿。
苏臻珩眼疾手快地一个右翻,用右腿将其格挡出去。那人摔在了地上,又迅速地爬了起来。此时苏臻珩的身后又有其他黑衣人杀了过来,他便转到从腋下狠狠地刺向这黑衣人,鲜血喷了他一脸,他却只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人。
对面那人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外邦话,语气嘲讽。只听苏臻珩回了一句:“你才是该死的东西。”用的竟也是外邦话。
伊戈尔闻言惊喜般挑了挑眉,接着用蹩脚的北岐话,嗤笑道:“长居边疆的人果然不同寻常,还会说我卜圪语,怎么,苏将军是想要入我卜圪国?”
苏臻珩冷声道:“受死。”
浓烈的火药味伴着冷风吹进打斗的人的嘴里,苏臻珩的长刀架在伊戈尔颈边,但他是瘸子,伊戈尔总是袭击他的左腿,又极为迅疾,纵使苏臻珩武力再高也有些费力。伊戈尔看起来与苏臻珩年纪相仿,但两人的招数却完全不同,比起将猎物斩杀,他更喜欢不停地击打着猎物的伤口,左腿打不着,他便袭击苏臻珩的右腿,让他在痛苦中搏斗。
苏臻珩擅长马背上作战,肉搏对一个单腿行走之人过于耗费体力,但现在他不是只有一条腿了。既要用上它,又要让人看不出。从前世左腿被箭射中之后,他已经十五年没有用过那条腿了,虽然这一世一直在锻炼,但如今用起来,还是觉得陌生。
伊戈尔看出了他肢体的僵硬,笑了一声,一把掀起了他的腿,将苏臻珩整个人都按在了墙头上,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苏臻珩的刀刃嵌在了石缝里,用以支撑身子不会掉落高台。头部下方不是地面,是玉阶的尽处的一个台面,但距离这里也有三丈多高,如果摔下去也并非小事。
伊戈尔嘲讽地笑道:“瘸子做不了将军,也做不了帅。你看,轻易就能被制服了。”
这话苏臻珩听过无数遍了,十五岁之前他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十五岁之后,满朝文武,连同百姓都说他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始安的将士不肯听命于一个十五岁的瘸子,多少人都想要夺取苏家的帅位。可他在始安一呆就是十年,因为不甘。
他曾用木棍绑在腿上奔赴战场,回去后满腿的鲜血淋漓、腐肉横飞。也曾用布带将自己绑在马上,但最后却与马匹一起摔在千军万马的蹄前,险些被踏死。他可以回京做一个普通的侯爷,享受着祖辈父辈和年少的自己给他带来的荣耀。
可是他不甘。
兵器可以夺走他的腿,但没有人能夺走他行走的权利,也没有人能嘲笑他残破的身躯。
他仰望着苍穹,在几乎坠落的恐惧与窒息中凝神,用双腿死死箍住伊戈尔的身体,反手从嵌入石缝的钢刀刀柄处又拔出了一把刀,电光石火之间与弯刀相撞,发出尖锐的爆唳声,顺势划破了伊戈尔的蒙面黑布。伊戈尔的身体被钳制住,死活挣脱不出,下一刻,天旋地转,他急忙握住石栏,整个身体都挂在了高台外。脸上的黑布掉落,他的脸上有些刺痛,缓缓渗出了血。他惊讶地望向俯视他的人,深喘着气。
他没有瘸腿,他的腿是完整的。
伊戈尔咬着牙道:“该死的北岐人,竟被你骗了!!”
苏臻珩双手握着的是子母刀,可同鞘而出,双刀并用。伊戈尔仰望着他,见他身后的御林军蜂拥而至,而脚下的长阶上也涌上来一群士兵。苏臻珩抬起子刀想要杀了他,只见伊戈尔阴阴地一笑,松开手,在坠下去的一刹那射出一只袖箭。
袖箭噌的一声划破寒风,如一道冰棱做成的刺,迅疾地刺向苏臻珩的喉咙,不由人反应。苏臻珩在一瞬间瞳孔骤缩,露着的脖颈忽然一凉,被刺中了。
观雁台底下的王公大臣们从一开始注意到有人杀上了观雁台便惊叫连连,周围的御林军将他们围了起来,层层叠叠围成了铜墙铁壁。而身后又高呼画舫失火,又有许多御林军连同潜火队前去救火,直到观雁台上的打斗结束,伊戈尔坠了下去,众人暂时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见有人奔到皇帝这里,高呼道:“陛下,太子殿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