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来的关系是今天以前最让陈瑶困扰的事,但现在,一切问题在“人命” 前都不值一提了。陈瑶又可以同往常一样坦然面对他,她无精打采地问他怎么来了,徐来像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般盯着她的脸,:“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也不打伞?”她想掩饰,但却无力再做任何表演,她努力平静想说没事,可鼻子却不由自主地发酸,徐来情急,双手扶着她肩膀追问不休,陈瑶终于忍无可忍,吐出了几乎快把自己压死的秘密:“我怀孕了!”
当她说出这四个字后,顿时觉得自己这只快要爆炸的高压锅,锅盖猛地被掀开,瘀积在胸一天的苦闷就这么释放出来,再也崩不住的委屈和心酸随着泪水倾泄而出。而徐来则像玩一二三木头人游戏一样,被这句话定住了。
她看徐来呆住的模样,心想他一定会看轻自己吧。陈瑶知道徐来很清楚自己跟孟波发展到什么程度,所以之前徐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分辨不清只是随意撩拨还是真情流露,但无论如何,怀孕对一个未婚女孩儿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管它真情还是假意,或许徐来对自己也就就此打住了。
刹那间,徐来上前抱住她,她哭出了声,一动不动任凭对方轻轻抚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发冷的脊背,她能感觉到此时的触摸是不含任何情欲成分的安抚、宽慰。此时下晚自习的同学陆陆续续回来了,她怕给别人撞见,就从徐来怀里挣脱开,他也不强求,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陈瑶擦干眼泪,用一半自嘲一半嗔怪的口气答:“还能怎么办。”又觉得这不是他的错,这么跟一个现在唯一关心自己的人说话实在既没道理又无礼,就又补上一句:“这周我就去医院。”徐来问哪天,她说还有些检查要做,没定具体日子,徐来轻声道“我陪你去!”陈瑶沉默不语,她像个溺水的人,急需一片浮木栖身,但是……,徐来更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必须去。”苦熬一整天的陈瑶不再有什么必须坚持的原则、非要顾及的面子,她答应了。
次日上午她心不在焉地上了课,中午过后就又去了医院。徐来早已先来挂好号,坐在诊室外等候多时,看着周围双双对对的配搭,陈瑶心里明显比昨天踏实了许多,徐来一言不发坐在她身边,全神贯注听护士叫号,陈瑶进诊室时小护士照例提醒只能进一个家属,徐来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
还是昨天那个医生,很自然把徐来当成了事主,当着他的面问陈瑶有没有任何药物过敏、心血管疾病、家族病史等等,然后指着身后绿布帘说:“脱一只裤腿躺在床上,我们要做作清洁度、滴虫和霉菌检查。”陈瑶和徐来脸同时刷的红成一片,医生忍不住好笑,说:“娃都有了,还害羞?”徐来站起身正欲出门说:“我去缴费。”医生一面催促无比尴尬的陈瑶快点儿,一面对更加手足无措的徐来说,“急什么急,我单子都没开完呢,等我全开完一起交。”
医生并没有把帘子拉严实,徐来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陈瑶门户大开的侧面,陈瑶扭捏地坐在检查床上时只见徐来背对她们僵在门口,待到陈瑶缓缓躺下,徐来的背影也渐渐消失了。只听得医生一面说:“别紧张,放轻松,别使劲儿……”一面把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自己身体里,陈瑶下意识躲闪,“唉……啧,你别乱动啊……”大夫训斥起她来,陈瑶想到徐来脸上火辣辣的,但是手脚却因紧张而冰冷麻木,那大夫还在絮叨:“嗯,白带正常、宫颈光滑,没问题的……”陈瑶感到她拿了什么在自己身体里刮刮蹭蹭几下,终于等到那句等待已久的大赦:“好了,擦一下,下床吧!”她迅速套上裤腿从“刑具”上爬下来整理好衣服,让她倍感安慰的是,徐来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医生又开了一堆化验单和检查,交给徐来,说,“现在赶紧去吧,不然今天B超怕是赶不上了”。
徐来二话不说开门跑了出去,医生对陈瑶说:“你去抽血吧”。
结果还是没赶上,陈瑶白白憋了尿,但B超还是排在了第二天,她非常着急,因为这意味着又要耽误一天,而她恨不得早点摆脱这一切。徐来看她着急,让她稍等,自己跑了出去,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回来说:“走,咱们去市妇幼。今天给你把检查全做完。”
陈瑶奇怪徐来哪儿来那么大能耐,他路上才跟她解释,原来他二姑妈刚好在市妇幼B超室,父母离异后,他虽然跟母亲,但跟父亲家人关系一直不错,刚才情急,就求到姑妈了。陈瑶不好意思地说:“她肯定会误会我们的。”徐来说:“误会就误会,反正她不会跟我妈说就行。”陈瑶觉得他似乎不太在乎父亲的想法,徐来看出陈瑶的疑问,破天荒说起自己的家事:“我姑肯定会认为这是因为基因,我爸也会觉得这叫做虎父无犬子,不然你以为我爸妈因为什么离的婚?”
在去市妇幼的出租车里,徐来和陈瑶第一次认认真真聊了起来。徐来爸爸是著名的三甲医院外科医生,人称“徐一刀”,人也高大帅气,这从徐来徐顺哥俩儿就可见一斑,所以什么小护士、女患者、患者家属啊,身边莺莺燕燕从没断过,徐来妈妈是化工部高工,从小在工科学校也曾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经人介绍跟徐一刀从相恋到结婚只有短短5个月,她为人直率单纯且并不敏感,从未真正了解过丈夫,况且徐来爸爸也从来没给过妻子了解真实自己的机会,他不管在外面如何,对家里那是绝没得说,即便最后被妻子捉奸在床,闹得鸡飞狗跳,但在徐来姥爷的病榻前却依然尽心尽力,比亲儿子还体贴孝顺,直至给老人家送终,两人才办了离婚手续。离婚后,他有大把机会再娶,但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暗地里还是对前妻和徐来好,过年单位发的年货,患者给的好处,都不忘给前妻送一份。
陈瑶惆怅地说:“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接受他,他明显还是最爱她呀!”徐来苦笑一下:“我妈不要’最爱’,她要’只爱’。”徐一刀虽然对前妻孩子好,但是依然不会拒绝爱慕者,他对自己宽松、对儿子更是如出一辙地放纵,所以徐顺和徐来都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没原则的慈父,不幸的是,徐来却还有个天底下最有原则的严母。
陈瑶不必徐来介绍就能看出哪个是他姑妈,大高个,半耷拉着的大眼睛,略显大的鼻子,姑妈对她非常和蔼可亲,显然是徐来之前有过叮嘱。来时路上徐来时不时提醒陈瑶多喝水,等到了医院,陈瑶尿已憋好,徐来姑妈风风火火地带着她做了一圈检查,等结果的时候,姑妈才得空把徐来拉到一边说话,他们离得虽远,姑妈调门却高,陈瑶还是能听到些,只听到姑妈说:“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你妈要知道还不把你打残了?”徐来呜呜噜噜嗓音比较低,她听不真切。又听姑妈说:“姑娘看着不错,真漂亮,你们校花吧?至少是个系花。你小心人家家长找你,要真找你,倒真便宜你了……”姑妈自说自话地乐起来,徐来继续呜噜,姑妈:“我傻呀,行!不跟你爸说……也不跟你哥说……”徐来接着嘱咐些什么,姑妈笑了:“你放心,你姑什么没见过,不过姑娘家出这么大事,你可要负责任啊!”说罢,向陈瑶望了一眼,陈瑶赶紧收回目光,假装往反方向看,谁知,却看到钟宇正朝这边走来。
陈瑶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她绝不能让王欣两口子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也不能让孟波知道是徐来陪自己来的医院,今天好容易有的片刻安宁眼看瞬间要被打破。她想转过头装作没看到钟宇,但是那边眼神一转,四目交汇,却是怎么也躲不掉了。钟宇却好似比她还窘,竟想原地生硬拐弯,但听得一声脆生生的女声:“钟宇!”将他牢牢定在原地,陈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高挑黑里俏有几分像徐静蕾的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过来挎住他,钟宇连忙扭过头,趁势拉住那姑娘向门诊大厅走去。对陈瑶,他似乎避之不及。
陈瑶想,看来钟宇和王欣并没什么,他是有太太或者女朋友的,普通朋友怎么会陪着来妇产医院,可想到徐来和自己,就觉得也没那么绝对,可那二人举止分明又非比寻常……但是无论是哪种关系,他干嘛不做介绍,一副比自己还做贼心虚的样子。
正想着,徐来和姑妈拿着一摞单子过来了,姑妈宽慰她说:“结果都挺好,你们明天就不用来了,你条件可以,咱们吃药就行,这药一共吃三天,从明天开始吃,是第一天……”姑妈很体贴仔细地介绍了一番,最后叮咛道:“周五最后一天的药,必须来医院吃。”
晚上姑妈热情地请俩人吃饭,徐来似乎十分享受这误会,将错就错默认了和陈瑶的情侣关系,姑妈已然把陈瑶当侄媳妇看,一面喋喋不休徐来小时的趣事,一面对陈瑶问东问西,陈瑶除了没提孟波,倒也都如实相告,姑妈笑道:“我说小毛头怎么不学化学改学金融了呢,原来事出有因啊!”徐来纠正道:“是保险,不是金融”,姑妈说:“那不一回事儿吗,都是跟钱打交道呗。”
陈瑶今天的经历和昨日的遭遇可谓是天上地下,今天一切都如有神助般地迎刃而解,徐来送她回学校,分别时,她由衷地感激道:“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谢谢!”徐来不好意思地让她别客气,约了周五见。
陈瑶早上还频频看呼机,巴望有孟波的信儿,到了下午东奔西跑起来,竟然把孟波忘了个一干二净。待到把奔波劳碌一天的身躯放倒在床上,她才又想起孟波,想到他不辞而别,想到他家人势力冷酷,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只觉得心里冷得像一汪深潭,眼鼻却热起来,她安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哭泣,只有濡湿的枕头陪她伤心。她想还好有徐来帮忙,这才发觉最近但凡遇事,陪她过关的人都是徐来。
她把米非司酮的盒子扔了,只每天按时吃药。孟波依然杳无音信,她中间心情反复,也想过让徐来再帮她打电话问问,但却开不了口,不知从何时起,她越来越在乎起徐来的感受。
周五一大早,徐来开着他姑父的现代来学校接她,她坐在副驾驶,听着徐来放的music heaven,里面正好是她喜欢的《惊情四百年》主题曲《Love Song For A Vampire》,随着Annie Lennox荡气回肠的嗓音响起,她只觉得汗毛竖立,突然害怕起来,自己正在扼杀一条生命,孟波要是在会做什么决定?
她又开始自嘲,他不会有两样选择的,不合时宜的小家伙势必不会成为被爱的宝贝,她想起那天B超单上被医生划了一个红圈的地方,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记得下面写着:“……妊娠囊内见胚芽,长径1.2,胎心搏动可见……”。
她还专门问了姑妈这单子还有用吗?姑妈说就是为了确定不是宫外孕用的,确定不是,就没用了。她怕被宿舍同学看到,在校门外就撕碎扔进了垃圾桶,还特别谨慎地把印有自己名字那片撕下来带回宿舍厕所冲了。马上,有关这个“胚芽”的一切痕迹就都要消失,就像从未有过。
徐来见她神色有异,还道是她在担心一会儿药流的过程。安抚她说:“一会儿吃了药,过两个小时就没事儿啦!也不会特别疼。”她惊讶地看着徐来,问他怎么知道的,徐来不好意思道,是姑妈告诉他的。这时陈瑶才注意到车的后座上有一个大塑料袋,里面依稀有卫生巾和手纸什么的。
她又羞愧又感动,把对腹中孩子的愧疚迅速冲淡了。
姑妈带他们领了最后一天药,待陈瑶喝下后给她安排床位躺下静等。徐来坐在旁边,问她想听音乐,还是想看书。陈瑶好奇:“你还带书了啊?什么书?”他掏出来一本王小波杂文,陈瑶接过来,躺在床上翻到《有关爱情片》,看了起来。
看到王小波用猪毛形容爱情,陈瑶却觉得男人对爱情的态度总是矛盾,凡人内心总是渴望真情的,单单爱情这个品种让他们觉得在各种情感里落了下乘,除了在少不经事时,其他时候总是羞于承认。看到维特根斯坦也喜欢看侦探小说,她方发觉自己冷落了徐来,就问:“你喜欢看侦探小说吗?”徐来答:“一般,唯一觉得写得还不错的是一个民国时期的老外用中文写的,叫《大唐狄公案》。”陈瑶正待细问,忽觉得小腹一阵坠痛,徐来看她脸色突然煞白,知道是药物开始起作用了。
陈瑶胃里翻江倒海,所幸早上没吃东西,不然此时定要吐出来,她只是干呕了几下,又觉得腹痛如刀绞,忙爬起来要去厕所,徐来一边扶她一边问门外的小护士这样正常吗?小护士说没事儿,总是要疼的,让陈瑶带上便盆,注意观察有没有出血,血里有没有胚囊。陈瑶已疼得顾不上脸面,抄起便盆踉踉跄跄跌进厕所。
她蹲在隔间里,肚子一阵疼似一阵,身上早已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刷了淡绿色油漆上面溅有莫名污渍的隔间木门正逼向她脸前,上面不知是谁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生涩粗鄙的 “露露和马丁永不分开”,她冷冷耻笑这些痴心女子和愚蠢的自己,她已手脚酸麻,但却只能紧紧攥着拳,给自己鼓劲儿:坚持下去,陈瑶,你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