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漂泊三周,最后一站是东莞。
陈瑶跟全国人民一样,对东莞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电话里春晖叮嘱她注意安全,她还反驳,这里既然买卖方便,谁还会为此犯险。春晖却说,黄赌毒一般都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还是小心为妙。
待身处其中,却感平平无奇,瞧不出任何传闻中的活色生香,小街小道并无太多南方特色。唯一特别之处是满街的发廊格外多,且比别处多一个服务项目,特意用醒目的字体写在店外大牌子上:妆发造型。
东莞代销行的工作人员格外好打交道。个金部的几位大哥大姐被陈瑶请了顿早茶后,就妹妹长、妹妹短叫得亲热起来。
陈瑶不避讳地谈起坊间关于东莞的传闻,他们也不以为意,反而添油加醋说了许多细节,并且印证了春晖的判断。据他们所说,这里几乎每月都有凶杀案发生、有时甚至是极为残忍的碎尸案,但大多不会见诸报端,“还是要面子的嘛”。就连他们银行大门到马路边这区区十来米,抢劫案都频发不止。
“几乎每个女员工每个月都要被抢上一两回。”一个大姐大剌剌地说:“跟月经一样。”
陈瑶听得胆战心惊。
科长大哥则跟她打包票:“放心,你每次去街边打车,我都会派两个帅哥护送,包你平安无事。”
陈瑶好奇有关“妆发造型”的事。他们解释说那些小姐每天都要化足全套妆,也嫌麻烦,于是便催生了专门负责这一项的工种。
现发行已临近结束,通过每晚的电话会议,陈瑶心知整个销售规模基本确定无虞,心下轻松。每日她就在银行帮个金部核核数据,有时替不熟悉电脑的老员工做做文件,还帮他们做了两场基金定投培训。
一个大姐私下告诉她,之前基金公司派到这里的人除了请领导吃饭喝酒,天天不见人影,他们都猜八成是灯红酒绿自己及时行乐去了,远不及陈瑶踏实肯干。
几天下来,陈瑶已跟大伙儿打成一片,此时也不避讳,她告诉大姐,自己其实也对那些地方心存好奇,只是一没这个费用,二也觉得不安全。
大姐立时豪爽承诺等陈瑶临走前定要她带见识见识。
不知是她运气格外好还是被科长每天派的两位“护花使者”吓退了,风传中的抢劫,陈瑶并没有碰到。但却上演过一场“午夜惊魂”。
那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陈瑶刚跟春晖煲完电话粥,听到门外走廊上似是有男子在自言自语。她起先并未在意,这里隔音不好,住客也杂,每晚几乎都有迟归的醉客发出各种声响,陈瑶已经习以为常了。
谁知紧接着就听到门上响起门卡插入的声音,她打了个机灵。
那人用门卡试了几次未果,开始大力砸门,后来竟使劲踢踹。
陈瑶认定这必然是个喝多了找错房的家伙,先是隔着门好言告知对方找错了房间,可待她从猫眼向外看去,却发现猫眼已被堵住。有关碎尸案的描述顿时让她喉头发紧、一个心狂跳起来。
这好歹是家四星级酒店,安保却如此疏忽,真令人始料未及。更多耸人听闻的想象涌入陈瑶脑中,她孤坐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觉得时间如同凝滞一般,那人每踢一脚,陈瑶都期待这是最后一下,直到那扇不厚的门板几乎要被踢破,她才想起给酒店前台打电话。
奇的是,她打电话的当儿,敲打声突然止住,待到电话接通,那人居然走了。
陈瑶惊魂未定,打定主意第一天就换酒店。次日一早却收到林总群发给出差人员的邮件,召唤众人尽早回京。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虽然没机会跟着大姐去见识猎奇,好歹也不必再担惊受怕。
她直接退房拎着行李去分行站好最后一班岗。大家都有些不舍,陈瑶来的时间虽短,却实实在在跟大家一起打卡上下班,像个懂事的实习生般眼灵手勤,颇得好感。科长大哥还主动联系派出行里的车送她去深圳机场。
陈瑶坐在车后座,听司机放着她早在中学时代便耳熟能详的历年香港十大劲歌金曲。她听粤语歌词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喜欢的主要是旋律,这司机是本地人,她便问他这首《沉默是金》歌词是何意。司机递给她歌词单,跟着边唱边解释起来:
“现已看得透不再自困
但觉有分数
不再像以往那般笨
抹泪痕轻快笑着行
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
是错永不对,真永是真……”
她望着车窗外,天上云卷云舒、地上忽明忽暗,想到香港百年来时势变迁,风云际会,心间涌起无限感慨。
正因为生命力旺盛的港人几代不断努力拼搏,才把这贫瘠一片弹丸之地打磨成了如今璀璨夺目的东方之珠。
春晖因为曾有一段常驻广东,粤语听说都不错,他说每每听到黄霑、林夕、许冠杰、林振强填的词只觉得荡气回肠、胸中自有丘壑万千,现在听司机大哥细细解释,陈瑶亦有同感。
突然,前面乌云压顶,天色阴沉沉暗将下来,少倾,豆大的雨点就倾斜斜打在车窗上。开始还看得清条条雨线,后来便是暴雨倾盆,如同置身自动洗车房一般,雨水哗哗啦啦冲刷车身,将风噪完全压住。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来回摇摆,却怎么也赶不上雨落的速度。陈瑶看不清车外景象,道路能见度估计连五米都不到,天地水泽一片,她和司机像被隔绝在末世的诺亚方舟一般。
这是她有生以来遇到过最大的一场雨,不免担心起来,又向司机师傅道歉,因为要送自己才会碰上这场泼天大雨。司机倒是神态自若,他说海边的雨一下就是如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近一个月没见春晖,正是“新婚不若远别”,两人自是一番恩爱缱绻。
原定五一回西安改到了春节,陈瑶有些担心这个时点回去,春晖初次登门就要面对一大家子亲属的审视。他倒不担心,笑言“丑姑爷总要见丈母娘嘛”。
春节期间,春晖在陈瑶家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圆融自如,无论长辈们讨论国家时政还是养生保健、娱乐八卦还是育儿考学,他都接得有来有去、游刃有余,在陈瑶看来融入得极好,只是有时有些直率。
陈瑶一位远房亲戚在大学教书,每逢过节专喜欢教育小辈。恰逢春晖见到他教育陈瑶表弟在大学要打磨专业技能,务必把自己打造成专才,又说现在年轻人不读经典,把中国文化里的精髓都还给老祖宗了。
春晖便半逗趣半认真地说,现在年轻人想鱼与熊掌兼而得之实在不易,因为有些经典和当代教育对人的要求原本相悖,结果便是花了双倍时间通今博古,却还要再花更多时间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更糟的是无法明辨孰对孰错,还不如先捡一头的好。
春晖一脸真诚对那远房亲戚道:“比如您刚才让表弟努力成为专才,但古人对君子的标准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不鼓励成为专业人士,你可以写得一手好诗,但绝不可成为职业诗人,你可以画的一手好画,却万不可作一个职业画家,所以不管是诗仙李白还是诗圣杜甫,或者现在被我们称为画家的唐寅,理想都不是诗人或者画家,那真是贬损了他们的理想,把他们降格为了高级手工匠人。中国人讲求的是‘无用之美’,这不正是孔夫子讲求的‘君子不器’的道理吗?”直说得那个酸腐的教书匠长辈哑然失色。
谢晓岚在陈瑶感情方面素来甚少插手,但对春晖却喜欢不起来。
私下里她对女儿说,总觉得春晖太江湖,太老练,一副历尽千帆的样子,担心陈瑶不是他的对手。
陈瑶问母亲:“找对象不是就应该找个成熟的吗,而且婚姻又不是打架,干嘛把对方预设成对手呢?”
母亲发自肺腑地对陈瑶道:“结婚当然应该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方成熟固然是优点,但那是好的时候,你们是一体时成熟是优点,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你成了他的对立面,成熟就变成了人家的武器,你这点儿心眼儿哪儿是他对手。”
陈瑶叫道:“妈妈,你这是混淆了成熟和奸猾,你不了解春晖,他才真是个实心眼儿,对我从不遮着藏着,这点即便是孟波也做不到。”
随着年纪渐长,陈瑶愈发能看清人的隐形特质,包括母亲。
谢晓岚因为职业关系,控制欲强,总习惯把人当孩子看待,对成人的喜好亦与孩童无异,她更易接纳有童真、带稚气、听话的人,喜欢在交往中保持优势。
彼时孟波本性并非如此,但是从小惯于与父母斗智斗勇,自然擅长伪装,故而也把谢晓岚哄的服服帖帖,轻易便以腼腆少年、稚嫩青年的形象赢得了谢晓岚欢心。此时的春晖毕竟工作多年,早已不是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举手投足都是纯熟干练,且以他的学识和经历,对社会人事的理解只怕已远在谢晓岚那辈人之上,谈吐间未必会让长辈占上风,他家氛围又自由,打小就鼓励孩子直抒胸臆、光明磊落,故而不会也不屑用假装的方式博得他人好感。
其实家中大多亲戚对春晖都持同样观点,更让陈瑶看到人与人交往未必要真,有时假意一团和气,泛泛之交即可。
家里欣赏春晖的只有外婆和表弟。表弟喜欢春晖思路清晰、又不摆出过来人的刻板面孔,过节期间帮他厘清了不少大学生活中的疑惑;外婆则是从来没有讨厌过任何人。
想到春晖在自己闺蜜间受欢迎的程度,陈瑶不禁暗叹:人的认知审美差异竟如此之大,可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和自己差别巨大的是至亲时难免让人心下黯然。
见过双方父母,同居一年有余,一切似已箭在弦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陈瑶跟春晖开始四处看新房。
临近中秋,陈瑶去外贸大姐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家中送月饼。发现从高处南望,这园子是大片葱茏树木围拢着粼粼水域,令人赞叹不已。
陈瑶以往多在朝阳公园西门一带活动,从来不知这公园这么大,更不知景色如此开阔大气,顿时就动了心。春晖却觉得他们在东边已经有房产,再买新房应该着重考虑西边,可离父母更近些,且北京的教育资源还是海淀西城更好,这也是为孩子以后上学打算。陈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要考虑下一代的时候。
今年市场自4月份以后就很差,眼见着基金净值一路下落,陈瑶心里总是惴惴,担心客户赎回。现在她越来越觉出钱的好处,毕竟是一般等价物,怪道有人说,过去的宗教让人们信奉神,自从进入商业社会后,金钱就是神。
过去姐妹们聚会的话题,除了男人还是男人,不知不觉中也开始越来越多地讨论起职场政治、升职加薪、投资置业来了。
陈瑶原本不愿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一方面是不喜欢那些人,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看不上他们关注的那点俗事,没想到有一天曾引以为傲、涅而不缁、磨而不磷的小圈子也不知不觉变成了曾经瞧不上的样子,不知是否是成长使然。
实际年龄最小的陈瑶现下成了姐妹团里最成熟圆融的,反观年纪最长的沙拉仍有冥顽不灵之态。陈瑶想,在之前她鄙夷的那群同学眼里,过去的自己是否就如同现在的沙拉呢?。
沙拉说徐顺工作室做得不错,请姐妹们集体去拍艺术照。
不当艺术家的徐顺比之前滋润了,也圆润了,咋一看上去跟徐来更加相像,让陈瑶和卞雨佳都心里一惊。
卞雨佳调侃:“有日子没见,您可是有些发福啦”。
他穿着印有工作室LOGO的大黑T恤,边摆弄着相机,边自嘲:“我这不是上年纪了吗,而且这生活一规律,准能把胖人变瘦,瘦人变胖。”
陈瑶四下环顾徐顺的工作室,虽然装潢简单,是艺术家圈儿常见的那种性冷淡风,但是里面挂的照片已不再是当年在村儿里见到的那种布列松风格,或者纯意识流、虚了焦的作品,而是一些色彩饱和度较高、构图规整、主体清晰的人像照。陈瑶好奇这次徐顺会给她们拍哪种风格。
卞雨佳到底在媒体混了几年,评价道:“你这些照片很有埃拉德·拉斯里的感觉啊。”
徐顺乐了:“懂行啊,我就是照着他的感觉找的,也就他的东西可以同时装得下我和那帮傻逼客户。”
卞雨佳说:“不至于吧!北京……大哥……,政治文化中心,你的客户不至于审美层次这么低下吧?”
徐顺说:“我也觉着啊,确实有一小撮人懂行,你给丫来罗伯特·杜瓦诺,甚至南·戈尔丁那一类的都成,但是九成九都是凡夫俗子,连要《世界时装之苑》那种的都少见。有几个有人家大模那条儿?结果再往下出溜出溜,就变成满大街婚纱影楼磨皮风了。”
陈瑶问:“要完全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