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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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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死了。

陈瑶这些年见过二毛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他的形象却一步步从初见时那个被女人抛弃的混子行为艺术家变成了在追求艺术道路上独步行走的苦行僧。

他一直在宋庄混着,并没有像别的艺术家那样发迹。他希冀可以像张洹那样被认可,为无名山增加一米、为鱼塘增高水位,但是就跟这些行为艺术想表达的含义一样,都是徒劳的。

再多努力,只要不被认可,在外界眼中就都是趑趄不前。只是在周遭这些凡夫俗子朋友的眼里,他代表着某种精神,大家把自己没有勇气实施的冒险、渴望但又明知不可为的坚持投射在二毛身上,把他变成了一个身边的传奇,一个众所周知版的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

二毛并非不通事理,他自己也说过:“在中国作行为艺术没有前途,大家都在行为艺术和没门槛之间画上等号,你不拿痛苦作探索,别人说你没诚意,你用了吧,别人又说你哗众取宠。”

后来他转作装置。陈瑶只见过他一件作品:在宋庄一个破破烂烂堆着一堆绿玻璃啤酒瓶的院子里,二毛用晾衣服的铁丝架子搭了一个八卦图状的铁丝网,上面固定着一些塑料袋,口部被紧扎在一条条深黄色医用橡胶皮管上,所有管子拖得老长老长,半悬在半空中,最后被汇聚在一处,被他用皮筋绑在一起固定在晾衣架的另一端。

他面红耳赤朝里面使劲吹气,还邀请朋友一起吹,使劲儿招呼着:“这就是我们跟这个世界的互动啊!你不知道在跟谁交换自己这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扰动了谁的命运。”

这个点子有些意思。可惜,这个作品和他所有的作品一样,从没卖出去过。

那个当时离开他的姑娘苏苏后来又回到他身边,但自从去年他们凑钱在宋庄买的农民房被房主收回后,两人就又分分合合。奔四的二毛偶尔给人当裸体模特赚钱度日,此外就是靠着朋友的接济过活。

他因为肝炎在丹东老家病逝。

陈瑶和卞雨佳、陈慧一起出席了朋友们在798为他办的告别仪式。

在那个四分之一圆弧屋顶的空旷改造旧厂房里,放着亨德尔的《Lascia ch'io pianga让我痛哭吧》。陈瑶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讲著名意大利阉人歌唱家法里内利的同名电影里,她依稀记得徐顺那个建议二毛用生殖器作切片的玩笑,想,这算不算一语成谶,二毛阉割了自己过普通人生的机会完成对理想的追求。

陈瑶大学时参加过祖母的葬礼。一众亲友哭得稀里哗啦时,她替奶奶感到解脱。久卧病榻,鲜活的生命离她远去,□□早已变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她记得鲜红褥疮中的森森白骨,活时会痛,多一日在世便多一日折磨。

二毛或许也会因死而解脱。

盖着白布的几张桌子摆在正当间,上面摊着二毛的日记和一些照片。二毛巨大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这是他当时有偿给徐顺当模特时拍的。音乐是徐顺挑的,陈瑶问为什么放这样的音乐,跟二毛感觉特别不搭,徐顺说二毛最喜欢的就是歌剧,他觉得特别有悲天悯人的悲壮感。陈瑶翻看歌词扉页,印的极粗糙,看着就像盗版,然而有翻译:“

E che sospiri la libertà!我渴望自由!

Il duolo infranga queste ritorte de miei martiri sol per pietà,这场争斗模糊了我所遭遇的痛苦,

de miei martiri sol per pietà.我祈求我的痛苦能获得仁慈的解脱。

E che sospiri la libertà!而我渴望自由!”

陈瑶受到音乐震撼,鼻子象要感冒似的酸涩起来。她去给还在布置场地的沙拉帮忙,沙拉递给她一叠二毛那些装置的照片,让她找空白处贴。

她寻到个合宜的位置,但是够不到,于是踮起脚尖,使劲把照片连带背后的蓝泥往墙上按。头顶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帮她把张“同呼吸共命运”破烂装置黑白照贴在了那个理想的空白处。

她扭头抬眼,看到温柔长睫下耷拉着的骆驼眼。她几乎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他!但就是他,站在自己身边,温暖宽厚微笑着。

时间也许是格外善待陈瑶藏在心里那点祈愿,岁月几乎没有在徐来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他瘦了些,肤色健康,看起来就像所有在国外久居的人一样,面带稚气。

久违的紧张攥住她,她像过去一样先开了口:“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5月底,地震以后。”

“好久没见了。”

“是啊,好久了。”

她觉出来了,徐来不比她放松。毕竟俩人有过一段,虽然开始和结束都是那样不清不楚。

陈瑶定定神:“怎么选在这个时候回来,是来喜迎奥运?”

徐来笑着摇摇头:“刚好在作相关课题,这边也有大量灾后心理重建的需要,就回来了。”

“你现在是心理医生吗?”

“不算,就是在大学作研究,只有个咨询师的证。”

“你,还回去吗?”陈瑶心里燃起一丝半明半晦的星火。

“要回去的,这边项目也就一年。”

“哦……”。遗憾,却并非没有希望。

那么多年没见过面,虽有紧张,但不陌生。陈瑶仍能感受到彼此间强烈的张力,她不得不承认,他还是那样吸引她。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她总忍不住想伸手摸摸那棱角分明的嘴唇。

卞雨佳却拖着陈慧过来打破了暧昧的结界。她隔的老远便叫起来“刚才在那边看着还不太敢认呢,你怎么回来啦?”一面给陈慧介绍:“这是我们当年的大众情人,徐来同志。”

徐来腼腆地笑:“别听雨佳瞎说,你好,徐来。”

卞雨佳献宝似的拍拍男人的肩膀:“我老公,陈慧。”

徐来突然冲远处招招手,一面给大家介绍道:“我太太,邱皓月。”

陈瑶一颗心“咕咚”一声沉入深潭古井。

一个穿一套深蓝色立体剪裁套装的高个女子向他们走来。椭圆形古代仕女式的脸,眉间有明显的川字纹,眼角温婉地像丈夫一样向下耷拉着,鼻似悬胆,唇线模糊。瓷白肤色上脂粉不施,薄薄的头发贴在头顶,梳着出国女生常见清汤寡水式的长直发,只是发色偏黄,看起来不太精神。她个子很高,窄肩溜背、臀部宽厚,腰也如流水般线条顺滑,由于腰占了腿的长度,腿便局促些,略显短。邱皓月矜持地对大家浅笑了笑。

卞雨佳偷瞄陈瑶,只见她回报以热情灿烂的笑容。徐来给太太一一介绍其他三人,陈瑶发现她嘴角虽保持上扬,眼里却明明白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更是不愿主动说话,端着股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劲儿。

徐来说邱皓月才是专门回来看奥运的,没想到开幕式门票还要填预定单,到现在还没信儿。

一会儿邱皓月便拉着徐来走开了。卞雨佳立即跟陈瑶说:“看他老婆一副臭脸,这都什么年代了,出国了不起啊。”

陈慧一副好心肠:“也又可能她跟我一样,不太善于社交。”

卞雨佳撇撇嘴:“我觉得你比她好多了,轻度抑郁的情况下跟大家说话还能和颜悦色。”

陈慧面赭:“我这不是好了吗,医生都说没什么大事儿了,你就别总挂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公抑郁症。”

陈慧也是从汶川回来后就着了道,他本来跟这个世界关系就很疏离,那之后更是觉得生命脆弱易碎,一直郁郁寡欢,好在只是轻度,看了医生吃了药情况已大有改善。

卞雨佳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跟感冒发烧一样,又不丢人。”

陈慧便也顺着她:“确实如此,不特殊、不丢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精神方面的问题。”

陈瑶想起那晚春晖对自己的论断,也点头赞同。

也不知道这夫妇俩谁影响了谁,卞雨佳又开始上纲上线:“你们就是太闲了,这个世界上这么多问题亟待解决,少想点儿自己不好吗,要是一睁眼就有几个娃嗷嗷待哺、就有房租要交、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矫情了,况且哪怕自己日子过的还不错,还有别的事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改善啊。”

陈瑶忍不住数落她:“你这种战斗状态也是种病。关爱世界和关爱自己不矛盾,就像有人落枕也忍着该干嘛干嘛,有的人就必须先把疼痛解决了一样。”

卞雨佳眼珠一转:“那我倒是想问问你现在打不打算先治治自己的病。”

陈瑶不解其意:“我有什么病?”

卞雨佳那眼转向徐来方向,一字一顿道:“心、病、啊!”

陈慧似是发现什么玄机,少见地来了精神头儿:“这不会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等的人吧?”

卞雨佳半是惊叹半是嗔怪:“陈同学,你也太行了!平时记我的事儿也没见你记这么清楚过!”

陈瑶也吓了一跳:“你这记性太反人类了!”

陈慧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是记事儿不记人。那次,印象挺深的,等了一晚上没到的人,害你喝吐了。”

陈瑶一时无语。她望向徐来,不无惋惜地喃喃道:“可惜时机总是不对。”

这时,徐顺沙拉身边一个头发毛毛糙糙、脸宽宽短短、长着一副猫相的女子很激动地嚷嚷起来:“当时我们根本没想买,哪儿来的钱啊,后来是他们说不想租只想卖,我们才东拼西凑凑出来钱买的,到现在我还欠着家里钱呢!”

邱皓月和徐顺也站在一旁听着。只听邱皓月说:“你们当时合同条款是怎么写的呢?房子过户了吗?”

徐来跟她解释:“国内土地性质比较复杂,和美国不一样,哪怕当时有合同估计也是无效的。”

邱皓月斩钉截铁地:“如果当时的合同就不成立,但是他们是业主,是有知情权的,你们可以告他们欺诈吧?那样至少可以把当时买房的钱要回来。而且不是一般都应该保护弱势方吗?美国如果碰上租户失业交不起租金,房主都不能随便把他们赶走的,二毛也没工作吧?”

沙拉对猫脸女子说:“对,苏苏,你问问皓月吧,她是律师。”

徐顺对沙拉说:“你快拉倒吧,美国法律跟咱们这儿能一样吗?村儿里都是宅基地,法律上本来就规定了不能转卖给村外人,你都忘了那会儿咱们在画家村的事儿了,猪脑子啊。”

徐来也怕老婆一腔热血误了事:“确实国内外不一样,皓月不太了解国内的情况。”

苏苏咬牙恨道:真她奶奶的矬气!“

邱皓月还沉在其中:“我觉得这个很不合理,这个案子的处理结果一定会影响后面此类类似的情况,实在应该争取一下,你们后来上诉了吗?”

苏苏摇了摇头:“判决书下来,我和二毛就傻了,自己个儿先吵了一大架,我不该跟他吵……”她突然悲从中来、失声恸哭起来。

大家赶忙围过去一起安慰,把房子败诉的事先放到一边。

空旷的展厅里回响着Andrea Bocelli的Time to say goodbye,来告别的至亲至爱们在谈论有关房子的官司。陈瑶觉得二毛当真错付了理想,行为艺术难道不是随处可见吗?用摄像机录下婚礼和葬礼上的行止对话多半都能称之为行为艺术,尤其是喜欢大场面的民族里,尤其有这种文化。

婚礼上新娘子一家照例都是要哭的,那是喜庆里的一丝忧伤;葬礼也有欢闹的部分,风中飘动的白幡外加披麻戴孝的女人孩童,还要配上噪杂的唢呐和嘻闹的宴席,即便是这最文明的地方也会有人谈论去年打输的官司。陈瑶也曾在父母葬礼上被不知哪个远房亲戚问起她的墨镜是什么品牌打哪儿买的,当真是哀愁里的一团烟火气。

不知怎么了,陈瑶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徐来身上挪开。她突然想起,是否以前他也曾这样默默关注过自己。和孟波春晖的情感有太多世俗恩怨纠葛其中,对徐来,许是因为时间太短,未及牵连旁的,在陈瑶印象里就都是单纯的爱与好。

徐来突然转过身,恰好看向她,她忙转开视线,心里一阵小鹿乱撞。她忽觉得好笑,已经三十岁了,还像个青涩的中学生,真是不该。

她虽然刻意地不向他看,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陈瑶转过身,侧对徐来,佯装看墙上照片,其实故意沉肩、收腹、下巴颏儿略收,把最好的姿态摆出来呈现给他。

邱皓月向她走来,一边对徐来说:“你觉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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