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到锦爷电话时,陈瑶才从b超台上下来,医生刚告诉她是个女孩,这让她第一次对腹中这孩子有了具象的认识,也有了初为人母的实感,于是不加掩饰地直接回复说自己刚做完产检。即便隔着电话,她亦能听出久经风浪如锦爷,言语间竟也有一瞬错愕的卡顿。
到底是体面人,锦爷顺嘴便约陈瑶携家属共进晚餐,陈瑶并不想给春晖再添麻烦,便推说他工作忙欲婉言谢绝。锦爷却说,那就单见准妈咪更好。
锦爷下榻之处位于长安街边一栋充满艺术气息的商务酒店,酒店顶层有间他的长期套房,平时来京就在那里落脚。
和异性单独在酒店房间里会面毕竟不妥,陈瑶说那酒店楼下就是商场,好餐厅不少,不如由她尽地主之谊,请锦爷吃晚餐。锦爷哈哈大笑,说成年后除了家中异性长辈请自己吃过饭,还从未被旁的女人请过,欣然答应。陈瑶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孕妇最大,你定!”,陈瑶说清淡就好,他便一锤定音:“那就日餐吧。”
因为锦爷原就住在餐厅楼上,到的反而比陈瑶早,陈瑶此时已经显怀,脱鞋上榻榻米时,他连忙起身帮忙。
锦爷到底是过来人,他说:“女人怀孕脚是会变大的,你这鞋子小了。”
陈瑶低头看看浅口鞋在脚背上勒出的痕迹,笑道:“确实是,但是最近人懒的厉害,总想着再混不了多久就要卸货,就没逛街。”
陈瑶让锦爷随便点,她到底受了家庭教育的影响,跟人打交道也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既知道对方是个超级富豪,便更抱了不能被人小瞧的心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她可不想穷酸露怯。锦爷对这里倒是熟,菜单都不看就点了几样。
待到侍者毕恭毕敬退下后,锦爷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陈瑶不由得蹙眉,怕又是什么贵重礼物,锦爷看出她紧张,掀开盒盖,拿出一副折叠墨镜,三两下掰开来。普通墨镜只有镜腿镜架接合处能窝折,这个却能从鼻梁处也折叠起来,镜腿亦可一折为二,折好后整副墨镜只得一个镜片大小,还没陈瑶半个巴掌大,他随意道:“不值什么钱,你可以去查,只是Persol这个牌子知道的人不多,这下你的小包可以放下了。”
陈瑶见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自己随口说的话,不免心生感激。
他看陈瑶拿着那只墨镜爱不释手的样子,笑了起来:“这么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已经结婚了,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呀!”
对锦爷,陈瑶一是觉得跟他的生活圈没有交集,二是长期在各种人面前伪装,她早疲累不堪,面前这个小老儿既历经红尘,什么西洋景没见过,料想不致于大惊小怪,况且自己并无意讨好他,便说了真话:“那时我还没结婚呢。”
锦爷一挑浓密的灰白眉毛:“那你这么悄没声息地就结了婚?这可是人生大事,我礼金都还没给呢!”
陈瑶无意遮掩,坦然道:“其实我既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办仪式,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给孩子找了个爸爸。”
听了这话,锦爷就像小孩子般双眼冒光,急着要听足本故事。陈瑶便把事情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
起先,锦爷脸上还透着促狭八卦的神态,听罢,那原本圆润和气的五官被头顶灯光拖出几道长长的阴影,面色竟带了些许阴沉。
他并不蓄意掩饰口气中的黯淡,道:“你跟我说这些,本应该谢谢你的信任,但一想到你这是半点儿不考虑我的感受,才如此坦率,又忍不住要失望,唉!”锦爷叹口气:“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叹生不逢时啊!”
陈瑶摸不清这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只觉得成功人士果然自我中心的厉害也果真直言不讳的鲁莽,他确实不觉得此事有什么稀奇,但是却也没替她的处境设想丝毫,听到这种事的第一反应居然一副自伤的模样。也许,在他们那个世界里,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吧。
一旦对某个人产生了负面印象,往往需要更多佐证来扳回局面,陈瑶既认为锦爷是个自私冷血的人,更再无半分亲近的意愿,说话愈发无所顾及起来。她问他是否结过婚?有没有孩子?
锦爷也不隐瞒,一边喝大吟酿一边说:“我没有结过婚,但是有5个孩子。”
“哦?”
“第一个是上学时不小心有的,对方是个传统家庭的女孩子,那时觉得结婚好可怕,现在也依然觉得可怕,所以在婚礼前夕,我跑了。但是当时她月份已大,只好生下来。是个混血男孩,现在成家立业,做的不错。第二个第三个是一对儿龙凤胎,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母亲吃了什么多子丸,据我所知我们家和她家都没有双胞胎的历史,真是奇怪。我已经很小心了,就是怕搞出人命,结果一次两命,简直头痛。”
陈瑶听得入神,他继续道:“接下来这个女朋友是新女性,也像你这样,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会乖一点,结果人家自己带着孩子跑了,现在在美国开公司结婚,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最后这个,嗯,就在深圳,和云熹住同一个小区,单纯又听话,去年刚生了个男孩。你要是打算去香港生孩子,倒是可以问问她。”
陈瑶刚要说云熹给自己介绍了朋友,锦爷已经掏出手机、换上脖子上白金链吊着的花镜,给她发了张电子名片。
陈瑶一面道谢一面看,只见其上赫然列着:夏清。
陈瑶不清楚任蕊是否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她知情还一味鼓动自己和锦爷亲近,那也实在太说不过去。如果不知情,那么只能叹这世界有时小得实在拥挤,一不留神就会莫名产生交集。陈瑶想到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可以有各种交集,而她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跟徐来有交集,心里就像有绵密的细针在扎。
她挥挥脑袋,像要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摇出去,正色道:“谢谢锦爷,原来我对深圳香港是有成见的,觉得那里金钱至上,现在觉得一切围绕商业规则,不理会各种传统文化也挺好,简简单单,人情味反而更足。”
锦爷说:“这你可说错了,既误会了香港又误会了传统文化,香港比你们这里传统多了。你们中间还有革命,破四旧,香港废除一夫多妻制还不到四十年,它是个很奇特的地方,一个最新和最旧混在一起的杂种,母亲是大清朝、父亲是英国殖民者,有着私生子特有的察言观色又豁得出去敢拼搏的冒险气质。传统文化也不仅仅是孔孟之道、程朱理学,那是被统治者加持过的主流学派,但不也有老庄吗?”
陈瑶答道:“是我偏颇了,确实如此,不仅有逍遥的老庄,还有主张法制的法家、‘兼爱非攻’的墨家、甚至还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
才冷下的气氛又被这个氛围高手炒得热起来,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对,这个杨朱就深得我心,聪明姑娘,一点就通。”
锦爷又说:“你在香港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希望你不要见外。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不能不为宝宝着想。”
陈瑶知道,这是她和锦爷第一次摊牌,一旦两人都交了底,虽然少了试探期的好奇和张力,但信任和松弛也会随之而来。
陈瑶埋单后,锦爷依然邀她去楼上房间里坐,陈瑶百般推脱。
锦爷笑道:“我又不是明武宗,对孕妇不感兴趣啦。我喜欢开阔的地方,房间里可以看到天空,看着会很舒心,妈妈舒心了,对宝宝也好。”
陈瑶想想,便也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一个孕妇,何至于此。倒是过分推脱有把二人关系低俗化之嫌,便应邀前去。
一踏进房间,她便庆幸做出的决定,这才有幸得遇如此良辰美景。
这不是普通房间,而是个带露台的顶层大复式,里面还有个面积不小的灯光泳池,四周栽种着大簇香气四溢粉白粉紫的蔷薇,如巴比伦空中花园,房间南侧覆着玻璃穹顶,此时果然可见月朗星稀、低头便是楼下长安街上华灯初上车来车往。在香港住半山的人,在京城也要扎进祖国心脏的大动脉,实属自然。
锦爷放起音乐,是邓丽君。他说:“上年纪了,一个人的时候,最自在还是怀旧。”
他扶陈瑶坐在靠窗的躺椅上,问她喝点什么?红酒可以吗?陈瑶说孕期需要绝对禁酒。
锦爷说:“是啊,难怪你不喝咖啡和茶。女人啊,有爱孩子的一半那么爱自己就好了。”
陈瑶微微摇头:“可惜我现在还体会不到有些妈妈说孩子是自己的软肋、盔甲、是命的感觉,只希望女儿平平安安,身心健康就好。自己的需求倒是复杂得多,贪心更甚。”
锦爷抬眼望她:“怎么,已经知道是女孩儿了吗?祝贺啊,女儿是来这个世上跟母亲相爱相杀的。不过你说还没想那么多,也许是因为你还没见到她,也许因为你思想比较开化。”
他一直笑眯眯,连沉重的眼袋看起来也亲切慈祥,但是见过几面后,陈瑶发现,一旦说起正经事,这张脸便奇迹般换了模样,所有沟壑都显得冷酷凉薄,带着命令威胁的意味。此时,他面上虽浮着层笑意,但陈瑶却莫名感到一丝顶级捕食者在行动前刻意伪装出的自然松弛。
窗外五光十色映在锦爷深不见底的黑眸上:“思想开化不是为了教自己受苦的,冒险总要为了什么目标吧?你选的这条路可不好走。”
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绝美夜色,陈瑶心里想的却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正遗憾此时身边人不是心中人,听他这么说,答道:“没人会自讨苦吃,走在险途上的人也未见得意识得到他在冒险,通常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是如果一辈子都听智者言,避了所有曲折坎坷,这辈子该多无趣啊。”
“你有淘金者的潜质,但是却志不在此。”锦爷声音喑哑。
陈瑶说:“没办法,人各有志,我家虽说不上多富足,但我从小缺爱比缺钱更甚,所以我始终没法变成一个聪明的拜金女郎。而且我虽然爱钱却也怕钱,眼见多少人拿自己的青春、健康、才华、灵魂做了金钱的敲门砖,会觉得可惜。就拿我喜欢的电影来说吧,曾经那些好导演现在没几个还在认真拍片子的,路径几乎都是用艺术片做了商业片的敲门砖,名利是世间万物的终极、多单调、多可悲呀。”
锦爷突然问:“你怎么会跟云熹做朋友的?你们完全不是一种人。”
陈瑶说:“交朋友和结婚很像,要想维持一段好的友谊,一定要严于律已宽以待人,有什么条条框框,用来框自己就好了,别对别人要求太多。任蕊对我很好,我俩性格互补,而且女生交朋友最大的障碍是嫉妒心和分寸感,我和她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就不容易生出嫉妒心,彼此也不多管闲事,做朋友再合适不过了。”
锦爷拿出雪茄,刚剪了头,就放在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年纪轻轻懂得取舍,这个不容易。我见过太多聪明人,不停地取,却不懂真正的智慧是舍。我们见面不过三次,但是我喜欢你,不仅仅因为皮相,当然,我不否认,第一眼还是因为你靓。世俗之见我根本不在乎,所以……”他顿了一下,道:“请你考虑一下做我的女朋友。”
霎那间,陈瑶心跳如雷,血液直冲头部,撞得耳鼓汩汩生疼。她被始料未及的传送门突兀地推到一个人生的分叉口,那条突然岔出的奇诡之路上排布着一系列似曾相似的场景,她在小说、电影、歌词里见过多次,浮光掠影的、模糊不清的,大大的房子里富有的女主人独自带着孩子,漂浮于世。
忽听得孤寂的绝美女声浅唱低吟、娓娓道来::
“I've been undressed by kings我曾被王侯宽衣解带
And I've seen some things that a woman ain't supposed to see
我曾阅尽人世繁华
I've been to paradise我曾经到过天堂
But I've never been to me但我从未找到过自我……”
像衷心的劝导,像突如其来的神示。
她对锦爷说:“抱歉,恕我无法同意。”
锦爷似乎已预见到这个答案,但还是问:“为什么?”
“您是无脚鸟,却喜欢让别人在原地等你,这和孩子见到新玩具就要买回家、女人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不是一样吗?您这么智慧,等清醒必然会后悔何必多一个可有可无的情妇。您现在大可以别把难题抛给我,我以后也不必再把难题还给您,从此彼此多一个可以偶尔聊天的朋友,岂不快哉。”
锦爷呷了一口酒:“也许你还不知道今晚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看,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