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蕊赶来时,陈瑶正躺在病房里快乐地望着从此与她休戚与共的女儿。
陈瑶并不怪她,如果任蕊在做的票出了什么差池,对孩子未来的生活影响不可谓不小,不同人有不同的用处,各人做好各自所长就好,这个新晋母亲不会为任何事坏了现下的好心情。女儿健康美丽,长长的眼裂预示着她长大会有像父亲一样温柔如骆驼般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充斥着陈瑶。
孟波对家里谎称自己加班,又陪了陈瑶许久。他本来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注定没有完整家庭的孩子,给自己找麻烦,这不是那个他曾认识的谨慎理智的陈瑶会做出的选择。但是,一看到那个小东西,已为人父的他瞬间领悟,只能无奈感叹,这一辈子谁不是既来之则安之呢?
陈瑶有心跟他说说体己话:“现在回想起来,大学时我们就像经过产道备受挤压又对未来毫无准备的新生儿,那时我真的怕,觉得世界又冷酷又陌生,没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事,走夜路怕撞鬼的感觉。后来撞鬼虽多,也撞到不少好人,慢慢就不怕了,世事无常本是常态,这些得到善意和美好的经验给了我来自外界最大的支持,反而让我对世界的认识逐渐有所改观。到现在,我对这个世界反而没大学毕业那会儿那么悲观了,总体报乐观和信任的态度,也让我有胆量要这个孩子。我确信,这次我不是因为冲动愚蠢而勇敢的。”
孟波说:“还是你变得更坚强了,所以学会了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别人身上,当你对外界依靠越少时,你就越容易获得满足,世界就可爱起来了。”
这话说得熨帖,让陈瑶不免欣慰感喟,时隔多年,她和孟波虽天各一方,却在共同成长,此时默契更胜当年。
陈瑶说:“把冷静给他人、热情留给自己不是很好吗?”
孟波笑了:“你等着看吧,你的热情会不可避免地转移到女儿身上。”
陈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是下阶段要做的功课,现在先别吓唬我,让我先简简单单享受会儿。”
孟波问:“女儿名字起好了吗?”
“单名一个‘穆’,陈穆。”
“怎么叫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名字,跟钱穆有关系吗?你不是最讨厌历史吗?”孟波打趣道。
“穆如清风,清风徐来。”只说了八个字,她眼睛便不受控地酸了。连忙侧过头假装看孩子,紧紧咬着牙关,心里默念: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才是第一步。又故作轻松地说:“小名叫咪姆,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日本动画片里爱科学的粉色小精灵。”
孟波捕捉到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和鼻头,心里一阵闷痛,忍不住问:“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着他吗?”
泪水顺着陈瑶眼角无声流入带着消毒水味的枕头,她说:“刚才不是说了世事无常吗?以后的事我没想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告诉他又能怎样,把我一个人的文艺片变成狗血言情剧吗?”她一边摇头一边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孟波不知怎么安慰她好:“我听说邱皓月得了癌症,也许……”
陈瑶猛地转过脸,目光冷硬,把食指按在嘴上示意他别再说下去,道:“拜托,我还要给女儿积阴德呢。”
孟波一晒,无可奈何地讪笑:“日子还长,一切皆有可能。”
三天出院、一周后带新生儿体检、几乎都是任蕊全程陪同,在港署□□,孟波则出了大力。
任蕊不无羡慕:“亏得你俩分手不断情,没变成冤家,实在太难得了。”
陈瑶笑道:“如果因为特别爱分了就要特别怨,那真是给爱情下了咒,谁还敢贸然恋爱呐!这世上没什么最后不会变得千疮百孔的,何必单单要为难感情,不管过程还是结果,大家都接受不完美,既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你比我做得还洒脱呢。”
任蕊有些黯然:“你还不知道我,我那是因为没一段是走心的,跟你俩这种不一样。”
两人握握彼此的手,像是肯定又像在鼓励对方。
任蕊不喜欢过多沉浸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中,突然话题一转,说起上次她在上海办的事儿如果办成了会是一笔大买卖。她说出一个代码来,陈瑶今年在这只票上已经赚了五倍之多,问难道还要加仓,任蕊却是让她先清仓。说这家公司马上就会暴雷,打压股价,到时候逢低吸入,趁那波捞一票大的。
陈瑶心里一惊,问:“这样没问题吗?”
任蕊说:“就看具体怎么操作了,估计中间会停牌一段,到时候等着资产注入,就妥了。”
陈瑶穷追不舍:“我说的是合法合规的问题。”
任蕊一脸不屑道:“我的妹妹啊!咱们大学就学过高收益必然对应高风险,这个风险的范围可不局限于价格涨跌啊。”
陈瑶对她富贵险中求的做法虽不置可否,但第二天还是赶紧清仓了。
离港后陈瑶带孩子直接回了西安,这样既可以满足父母想看外孙女的心愿,也不用拖着春晖演出足本戏码。
谢晓岚看着白嫩可爱的小家伙,喜不自胜,直说孩子会长,皮肤眼睛都随了陈瑶,但却长手长脚,这点像春晖,以后必定是个高个子。陈景仁却直念叨孩子长得既不像女儿也不像女婿,尤其是眼睛,总感觉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会不会是香港医院搞错了。谢晓岚忙嗔怪丈夫:“还好春晖没听到你胡说八道,简直是给你女儿没事儿找事儿。”陈瑶突然意识到咪姆的长相没准儿哪天就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禁有些烦恼。
有了孩子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像土拨鼠日,日复一日地重复、再重复,哪怕不及野蜂飞舞般节奏疯狂,至少也像土耳其进行曲一样倏忽而过。陈瑶不知不觉学会了很多儿歌,她庆幸生活在现代,不用洗尿布、奶瓶也有专门的消毒设备、还有专业高效的月嫂相助,除了有人来看望咪姆时她略担心、怕孩子样貌泄露天机外,一切都平顺美好,老天就像刻意体恤她一般,不再额外添麻烦,奶水充足通畅、孩子健康可爱。咪姆像她父亲一样安静体贴,除了小婴儿基本需求外,她总是心满意足地抻抻胳膊踢踢腿,或者咬着安慰奶嘴儿专注地盯着陈瑶从香港给她带回来的床铃。
沙拉来看孩子那天令人备受煎熬,陈瑶怕她见到醒着的咪姆。小家伙睁开眼睛时,但凡见过徐来的人都会毫不费力看出他们间的相似来,至少卞雨佳是这么说的,于是她特意把时间安排在了咪姆午睡时。
因为徐顺不打算要孩子,所以沙拉见到不足百天的软糯咪姆被激起了浓浓母性,爱得无以复加。她忍不住轻轻摩挲那饱饱鼓鼓的腮帮子、被胖滚滚的腮挤着嘟起的娇嫩唇珠、柔软卷曲散发奶香味的胎毛、半透明泛着淡蓝的薄眼皮。
咪姆一向睡得沉,陈瑶并不担心她会被弄醒,她问沙拉为何不能跟徐顺再商量商量有关孩子的事。
沙拉说:“孩子是徐顺的原则问题,不是我的。我虽然爱孩子,但是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适合当妈妈,而且徐顺明确表示他不想要,这意味着即便有了孩子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不希望孩子成长中,父亲是缺席或者是不情不愿参与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沙拉无意中戳中了陈瑶的心病。
随着咪姆真实的出现在生活中,她开始没有以前那么笃定了。自己真的做好同时扮演父母双亲角色的准备了吗?她看了不少育儿书,无不提及父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陈瑶从来不怕冒险,但她不愿用他人冒险,尤其是她最爱的女儿。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徐顺为什么这么坚决不要孩子?”
沙拉一边贪恋地看着咪姆一边喃喃道:“徐顺骨子里对世界极其悲观,他不希望再带新生命到这里来。”
陈瑶说:“平时也看不出啊。”
沙拉一撇嘴:“搞艺术的人总体都是悲观的。”
“但是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吧。”初为人母的陈瑶活在暖洋洋充满希望的世界里,纵使有苦涩也是咖啡里的独特风味,回味总有回甘。
“徐顺认为生而为人就是苦,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迈向坟墓,过程和结果都谈不上意义……哎呀,我说这干嘛!”沙拉早已谙熟中国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的奥妙,探望新生儿显然不适合谈生论死。陈瑶笑笑,不以为意。
正说着,咪姆突然在小床里吱咛起来,陈瑶摸摸她的尿不湿,就起身去拿新的来换。
回屋时看到沙拉正拿手机给咪姆拍照,见到陈瑶很兴奋地说:“喏,你看,她对我笑呢!真可爱。”
咪姆半睁着眼睛,露出婴儿常见的那种无意识笑容,仿佛刚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陈瑶紧张得呆立在门口,忘了手上还拿着要换的纸尿裤。
沙拉从各个角度给咪姆拍了一堆照片,看起来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陈瑶这才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真是做贼心虚,又想,卞雨佳有那样的判断无非是因为她本就知情,那么个小不点儿哪儿就能看出来像谁呢。
每天夜里,万籁俱寂,都是陈瑶最享受的时光,就像当时和徐来在一起时一样。此时,她轻轻拍着咪姆可爱的小屁股,柔声细语给她讲自己和她爸爸的故事,浅唱低吟“que sera sera”:“
Que sera, sera, 世事不可强求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顺其自然吧。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没人能预见未来
Que sera, sera, 世事不可强求,
What will be, will be. 顺其自然吧……”。
有了女儿,她变成全世界最坚强的人,但有时又会无比后怕,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谁她都能活下去,现如今,她却亲自带了一个最爱来,从此将把柄交到了命运手上。为了这个小家伙,她是甘愿牺牲一切的。
她曾经有机会为了女儿牺牲自己的。
她想起锦爷曾发出的邀约,显然,这并不是个无限期的邀约,那以后,锦爷再没跟她联系过。这太正常了,那样的人世界比普通人更广阔、更丰富,一般人的货架上商品就那么几样,即便如此,有新货上架,旧货吸引力还要大打折扣呢,他面对的可是玲琅满目货源充足的大shopping mall,哪怕曾偶尔中意过某件商品,若不是立即买定入袋,到后面,也是要忘记的。若是放在过去,陈瑶必然也会唏嘘感慨一番,现在见多了世事无常,便也习以为常。
凡事种种都是过眼云烟,但总会留下记忆。夜阑人静,那些记忆便渐渐浮出水面,当她回忆过往,无论酸甜苦辣,只觉得,待老到动不了时,仅靠细数这些时间之沙,日子也不至于乏味。
春晖偶尔会来看她,尤其是在有同事来的时候过来“充门面”。陈瑶发次内心感激和钦佩他,她最欣赏春晖的地方是他的真诚和务实,在他自以为和陈瑶相恋时,确实没有对其他姑娘动过心,一旦他彻底意识到二人最适合做的是朋友后,便迅速调整自己,现在也时不常会跟合适的女孩约会。陈瑶喜欢听他聊那些女孩的事,这让她觉得自己跟春晖终于进入了正常关系,亲人挚友般的正常关系。其中有一个,陈瑶感觉春晖是动了心的,他形容那个姑娘:“让我有找到净土的感觉。”
不多久,春晖问她,如果要平分两人合买的房子,她想要钱还是房子。她猜春晖应该是打算和“净土” 认真发展下去了,她不喜欢那房子里的坏回忆,选择了前者。第二周,春晖就按照市价的一半给陈瑶转了款,陈瑶跟他说不急,可以分批付给她。春晖教育她:“傻丫头,你还学金融呢,钱也有机会成本啊,这钱在你手里可以升值,不管是买股票还是买房子还是任何理财产品。分期付给你,你收我什么利息合适?”陈瑶知道他替自己着想,赶忙也配合他把手续办了,从此跟那幢房子再无瓜葛。
四个月产假休完后,她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第一天报到她就主动去找唐英,虽然之前在升职的问题上唐英给她设置过障碍,但毕竟是顶头上司,关系不搞好以后工作也不好开展。况且当时唐英只是背后捣鬼,两人面上并无交恶,这样一来,双方随便哪一方给对方个台阶下,就工作关系而言也足够了。至于供应商的小恩小惠,唐英在这个位置上早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陈瑶工作出了问题,作为主管领导的唐英也是难辞其咎,此时两人在利益上倒完完全全是统一阵线了。
唐英见到她,自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格外亲密。“宝贝儿太可爱了,真会长,净取了你和春晖的优点……”,“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好多事儿他们这帮小朋友真是搞不掂……”,“你之前说的xxxx,停牌了,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