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斯曼贵族在玻璃花窗之上轻轻一挥翅膀,带动的观众欢呼便已经足够掀动场地,让众多悬浮灯与吊灯变成顺着音浪摇晃的风铃。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是此生第一次目睹紫夫人的身影。
鼋将这种狂欢情绪视为自己的助力。他仰躺浮空轿上,毫不顾忌地展示着自己伤疤累累的洁白腹部。幼虫的体型与日俱增,在临时母亲的腹部形成一块不断移动的凸起。
“我能感觉到——紫夫人的后代在渴望着一场恶战!”
鼋朝向花窗之外的阴影挥舞尾钩,那摇晃的白光仿佛变成了他的新眼球,灵活地俯视观众:
“以死养生!今天我们得到的死亡还不够多!不够热烈!不够!幼虫拒绝出生!我们要像消灭蟑螂一样消灭那些入侵玻璃宫的白色瘟疫!”
尾钩攀上了雪姬乘坐的悬浮平台,即将落下之时被空气中的无形之物弹开。
雪姬收回了自己的翼梭。几束环绕平台的丝线在她手下暴露痕迹,切碎从观众席上抛来的横幅与花瓣,又悄悄融入空气。
丝线与神秘药物的气息让鼋胃口大开。他一次又一次地吩咐随从递来甜品与虫蜜,最后连同随从一并吞入腹中。被极限撑开的身躯表面开始分泌某种似蜜非蜜的粘液,吸引随从们靠近过来疯狂吮吸。
身处狂欢风暴底部,面对愚人的泡泡和辉光似乎也察觉了粘液滴落。
泡泡抬头,认真抹了抹想象中的液体:
“好吧。看来今天雪姬是不会和他打起来了。我猜是时候亲自给他们来点刺激的了。”
他和辉光一并上前,郑重揭开了蒙着愚人的尸体的黑布。
首先看见尸首全貌的观众们陷入惊讶产生的沉默。然后是远处的观众。而率先反应过来的泡泡开始公然大笑,他的笑声影响了辉光,让辉光也干巴巴地笑起来。
近处的观众被笑声感染,一个接着一个,不由自主地开始陷入这种病毒般的情绪里。当统一的笑声统治全场时,雪姬和她的两个侍从保持了绝对淡漠的态度。
“我认为紫夫人并不会被这种拙劣的幽默所打动。”
她说道。
鼋的尾钩一抽,金属变形的锐利声音让一些观众瞬间收敛声音。
只有泡泡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还在一边跳,一边大叫道:
“谁看见了?!愚人的脑袋长在了屁股上!他现在肯定在摸不着头脑,自己的头壳是不是该称为臀壳?——哦,小心愚人复活,因为有他坐镇现场,我们都得害怕他随便释放头脑风暴哪!不过各位也不用过于担心,因为——”
泡泡长篇大论之时忽然卡壳,辉光替他补上了:
“因为愚人是找不到任何敌人的,他现在是固腚视角了。”
他们说的即便再好笑,也没有观众敢发出声音了。
躺在黑色绸布之中的生物确实令人讶异,碎裂头壳被潦草拼接之后依然保留了凹陷变形的痕迹,而且被缝合在了错误的方向。整具尸首就像是被错误修复的标本,干瘪肢体胡乱伸展,原本流畅美丽的白色甲壳表面被人为镶嵌上了许多金属尖刺,简直如同恶作剧般怪异恶心。
但是这并不是观众沉默的原因。
他们已经发现了,并且辉光也从他们的反应中发现了——
即便肢体已经萎缩,甲壳也已经肮脏破裂,愚人(或者说曾经是愚人的这具身体)正在缓缓起立,甩动着自己腐烂的头颅与布满蛆虫的胸腹搜寻近处的敌人。
此时,鼋的得意声音才真正降临在决斗场里的两人身上。尽管鼋的声音含糊,与自己的随从一样被腐肉所阻碍,掺杂着近乎喘息声的压抑杂音,但音调依然欢快,几乎就像是在舞池里飘扬的乐音:
“是啊,愚人,愚人,给这群叛徒与卑劣贱民看看,你不需要脑袋也能杀戮!就像我也不需要!我们才是最适合玻璃宫的生物!”
愚人向着主人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长嚎一声,体内的蛆虫漫天喷洒。曾经躲在头壳里的眼睛现在变为了十几对,每一只都贪婪地盯着泡泡和辉光。
“对不起!我不会说屁话。”
泡泡振翅起飞,被场边的卡哈斯曼卫兵主动驱赶回场内。蝴蝶一个轻巧翻身过后,从怀里发射出一枚硬币,击中附近的悬浮灯。
观众的呼喊声音将灯罩碎裂的微弱咔嚓声淹没。正在与愚人周旋的辉光抬头看见坠落的悬浮灯,仰面喷出一口荧光燃料将其点燃。
宁静灯光登时化为愤怒野火,砸中愚人被烧灼留下的旧伤,让死而复生的生物重新被荧光留下的恐惧吓退。辉光用场地上的横幅与旗帜引火,让火势顺着愚人活动的轨迹形成互相传染的网络,快速反扑近处的观众席。
不同寻常的绿色火焰顺着旗帜飞扬的角度舞动,在花窗下呈现出酸液般的翠绿色,植物的灰绿色乃至于毒药的蓝绿,这些鲜艳色彩不仅吞没了观众们的惊呼声与求助声,更是从众人的躯体里爆发出来,迫不及待沿着观众席继续向上节节攀登。
观赏火焰的泡泡对身边的伙伴嚷道:
“这倒是让我再也不想吃添加荧光燃料的食物了!”
“再也没有谁能吃得到了。”
辉光被火焰点亮的笑容里不免有几分痛楚。
熟悉的抓挠声传来,两人同时转身面对底层观众席,在愚人冲出来时分别躲闪。
浑身青烟的愚人依靠前爪攀上观众席,大肆踩踏孕母用他们的血液为自己降温。辉光和泡泡与火焰难分难舍,追踪愚人投掷悬浮灯,这下就连卡哈斯曼卫兵也不敢靠近他们俩。
然而愚人已经学会在观众席之间来回跳跃躲避,噼啪碎裂的灯罩带来的火焰只能引发来不及逃避的观众的哀嚎。
火焰温度飘到上层的孕母的面前,让他们佩戴的鲜花微微卷曲。雪姬俯视场地,神色悲悯,主动垂下丝线去搭救即将坠入底层的孕母,又让自己的随从去打开水管阀门灭火。
“如我所料。雪姬。”
鼋享受着响彻决斗场的悲惨声音,躺在自己的浮空轿上评价道:
“这场葬礼因你而起,你的随从引发了骚乱,而你却总能假装一无所知,披着你伪善的面孔,操纵不起眼的丝线。真叫人作呕。真让我想要撕开你的肮脏内心。”
愚人终于追随主人的声音登上最高层的观众席,被火焰熏黑的甲壳上挂满了被他一路穿刺的观众的身躯。如同献上战利品的仆役一般,它停留在鼋的身后,向着主人乖巧摇晃脑袋。
场地下方,姗姗来迟的水源与火焰互相撕咬,产生源源不断的温热雾气。蝴蝶卫兵被水汽驱赶惊逃,却被躲藏在决斗场各个角落里,现在方才出现的众多粉衣劳工拦截。
六眼劳工用扁平多毛的长腿飘浮在水面上,喷吐毒液合作抓捕蝴蝶,熟练且迅速的将他们的大脑撬开吸吮干净,然后钻入空空如也的头颅里占据这具身体。一旦蝴蝶有想要自爆的意图,附近的粉衣劳工立刻跳上引擎用分泌物堵塞引擎管道,让蝴蝶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这些劳工都是被蝴蝶驱逐到地表垃圾场里,与食腐蟑螂为伍的蜘蛛产生的后代。现在双方在玻璃宫里重新相聚,遗忘已久的仇恨自动回归,驱使所有人回归生物本能。
在一触即发的混战之中,雪姬的衣裙与翅膀被水雾浸湿,但她反而因此更加纯净超脱,仿佛新月从纷乱乌云中初露光芒,孤独而苍白。
“原来这就是你为紫夫人准备的葬礼。”
雪姬也在蝴蝶狂乱飞舞之时展开了自己的羽翼,独自面对愚人,鼋,与他们身边的卡哈斯曼卫兵:
“这场混乱,无序的狂欢已经上演的让人厌倦了。紫夫人想必也是如此。你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馈赠,那么也一样要接受惩罚。”
鼋狂妄大叫:
“就凭你一人?!以紫夫人的名义,无论是谁替我除掉眼前这个伪善信徒……”
雪姬没有说话。她的两名白衣侍从的声音比鼋更加嘹亮,清朗音线让卡哈斯曼卫兵同时响应,像是契合的乐器自动和鸣。
白衣侍从脱去了遮蔽全身的外衣,展露本来面目。
卡耐安和卡诺安在众多惊恐或是怨愤目光的仰视中自报头衔,淡金色身影在混沌阴暗的花窗与积水之中辟出一道真空地带。
“奉将军之命,我们前来肃清玻璃宫,揭发谎言!”
他们振翅冲破同类的阵营,似一道金色闪电击碎玻璃花窗,降下寒冷逼人的玻璃雨点。
锐利光芒过后,空气中的玫瑰色气氛彻底消散,紫夫人缓缓下坠,如同一艘终将颠覆的巨船,穿过水流般交错融汇的视线,以壮烈姿态亲自粉碎谎言的温床。
倘或在场有乐师或者鸣虫,历史便会永远铭记住这一刻。无论此后有何种剧变,都无法抵消在场的观众亲眼目睹事实时被震惊,痛苦记忆所裹挟的创伤——
紫夫人,暴风地的主宰,被誉为空中极光的贵族,将军的盟友,现在全身青灰僵硬,只剩下双翅仍然随风舞动,耗尽往昔光辉。接触到了决斗场里的蒸腾水汽,从这具华贵身躯上抖落的莹粉轻而易举化为虚无的尘土,光芒被分解于无。
鼋似乎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主人落得如此结局。他的呼号声影响体内的幼虫发出脆弱的呼唤声音,也让对主人状况的冷漠以待的卡哈斯曼卫兵终于团结起来,共同保护幼虫寄居的临时躯壳,也就是鼋。
当紫夫人的身躯一路毁坏观众席,散发余温的翅膀轻易压死劳工与观众,最终在积水中砸出凶猛浪花,场地里剩下的人员也自然分为两派。
鼋看出了留在紫夫人的翅膀与身躯上的丝线,对雪姬发出最终指控。雪姬拿出自己的翼梭,一根又一根的丝线从她的衣裙之间出现,每一丝都牵连出更多原本隐藏在空气中的密集丝网。
最终,她只一抬手,被浸润在积水中的紫夫人重新展翅仰首——
“这是来自紫夫人的最后旨意。”
雪姬在端庄并立的两名卡哈斯曼卫兵,蝴蝶卫兵的陪伴下扮演绝对冷酷的审判者:
“在她的见证下。你的惩罚已经到来。”
鼋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在他借用幼虫声音的旨意之下,卡哈斯曼卫兵转头攻击曾经的主人,蜘蛛劳工与蝴蝶卫兵互相啃噬,血肉躯体在锋利的白色丝线中流血,毒牙撬动金属外壳。一切混乱都在紫夫人已经开始融化的眼球上浮动,变成色泽灰暗的漩涡。与此同时,决斗场里的水位却在逐渐上升,让喜水的蜘蛛劳工们更加活跃。
局势僵持之下,泡泡主动脱离了混战,用自己偷来的武器密集扫射墙壁薄弱处。卡耐安经过,翅膀轻拂便融化了玻璃支柱。
“谢了!”
泡泡看到卡耐安仅凭飞行倒影就吓退了好几名卫兵,转身就嘀咕起来:
“好吧。我现在也讨厌他了。”
“准备好再多恨一个人吧。”
辉光刚刚引诱两个卡哈斯曼卫兵被愚人发射的尖刺击穿翅膀,从背后就捉住了泡泡,攒足了力气抡起他撞向墙面。
泡泡尖叫着,旋转着与决斗场里蓄积的积水,蜘蛛群一起撞碎墙壁,漂浮到了墙外同样被水淹没的通道里。
水流奔涌向裂缝,决斗场里的水位终于停止上升。辉光瞥见泡泡顶着湿漉漉的脑袋跳出水面,满口飚飞脏话,于是故意向他挥手致意:
“回孕母的休息室吧,小蝴蝶。你比较适合去那里躲雨。”
泡泡的引擎全力运作,把一只敢于靠近自己的蜘蛛当场烤成了焦糊。
“我这就要把你的引擎摘下来——”
他挺起身体扬言道。但是这句话没说完。辉光察觉愚人再次发射金属尖刺时,泡泡的话语已经变成了迟疑的喘息声。
这不详的声音来源于他的引擎。
泡泡的眼眶与胸膛开始倒溢出燃料。在破损的引擎失控之前,他对愚人抬起了武器:
“你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