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的人类栖息地里，客人暂停讲述，让故事在罗衣与甲虫的谈判的这一刻中断。

“听上去是个经典悲剧故事。符合我的口味。”

诺曼放下空酒杯，伸手取出自己的斗篷。银色眼睛藏陡然被阴影笼罩，情绪也被藏入严丝合缝的鞘中。

“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个好故事。这附近的流浪种族都会喜欢你的口才。”

他起身离开，一次也没回头看客人，走到飞行器的出口处才站住了，说道：

“每个人都知道，我不经常道谢。现在故事结束。你得到了口头表扬，也该离开了。”

“每个人？”

辉光紧跟在诺曼身后，执着地说道：

“暴风地已经没有认识您的人了。他们都变成了养料和劳工的食物。就像军事基地对每个被征服的星球做的那样。”

“省省那套煽情说辞，我连泪腺都没有。而且我提醒过雪姬，她想要的东西会引来毁灭结局。”

诺曼打开飞行器入口，走向风雨交加的荒地。雨滴急切扑向他，被斗篷表面的防护层阻挡在外，只有流水般的灰黑阴影划过他的脸庞。

辉光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他被雨水和狂风轮番夹击后狼狈不堪，时不时就得抖动身体，把泥点子和积水甩开。

等到诺曼终于停在一片低矮花丛里，辉光得以从低头躲雨的习惯性动作里脱离出来，抹抹眼睛专心检查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景观。

但是似乎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是荒原上随意生长的一些野花而已。辉光嗅闻花粉的气味，但是雨势猛烈，只有微弱香味到达他的脑内，制造出一些模糊的联想记忆。

“我认为雪姬并非想需要您的同情或者认可。她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结局……而且在那一刻到来时相当平静。”

微光忍不住说道：

“她是想提醒您。您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有承诺未完成。时机瞬息万变，从不等人。”

诺曼像是刚注意到他还在这里似的，给了他一个警告眼神。

微光立刻答道：

“当然。退休是您自己的选择。”

他递出了一个记忆仪。

诺曼瞥了眼记忆仪里的剪影，将它举至眼前。密集雨点即刻避开他的头顶，营造出一块干燥空间。几步之外的区域的天气却毫无变化。

依然遍身雨珠的辉光察觉天气能被人为控制之后，愤怒地再次振翅。

“说过了这里是模拟自然。”

诺曼嘲笑道。

记忆仪的投影里首先出现的形象是奥黛尔。

她精神不振，无精打采，即便有华服装饰也无法掩盖这一点。但是当雪姬走近时，奥黛尔的目光一亮，那种活泼狡黠的痕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在投影之外和她对视的诺曼反而因此皱眉。

雪姬留在奥黛尔身边，羽翼像是轻柔的雪花掠过黑发。

“泡泡告诉我，你还没有答谢诺曼顾问送你的礼物。”

奥黛尔撇嘴。她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晰且熟悉，仿佛是出自记忆的回响。

“对啊。我在生他的气。而且我也不想要他的礼物。”

雪姬回答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知道有谁正在看着这段投影似的。

“诺曼的任务完成了。他应当离开。你难道不想对他传达一些友好的话语，邀请他在合适的时机回来吗？”

奥黛尔低头望着雪姬递过来的记忆仪。光滑的球体表面被她的手掌捂出了潮湿雾气。

“他会听到我说的话吗？”

“当然。”

得到雪姬肯定后，奥黛尔举起记忆仪，对准了它说道：

“诺曼。我不用任何礼貌用语，是因为我在生气。你承诺过要带我去人类博物馆。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我自己制造了这段记忆。”

说完后，她又想了想，继续对准仪器道：

“要是你回来，我会对你说很多不应该说的粗俗用语。他们不让我学，但是我学了很多。”

雪姬忽略了奥黛尔的态度，继续问道：

“你制造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奥黛尔示意雪姬靠近：

“它在我的脑子里。你能看见吗？”

雪姬贴近奥黛尔。

记忆仪里投射出的颜色和倒影在此刻复杂化，不断向外衍生出庞杂细节与图案。

手持记忆仪的诺曼和微光都被纳入了这场似乎永不停歇，魔幻至极的记忆投影里。

他们看见奥黛尔——

轻盈活泼的她，不是被卵鞘拖累的她，一座不曾存在的神秘建筑自动对她敞开大门。

眼前只有一条黄金通道，通道两侧是整齐排列的透明展览柜。

奥黛尔步伐轻快地穿过走廊，浏览着每个展览柜里的生物，同时解说道：

“我看过所有的电子书。所以这里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他们用……这种会飞的东西互相见面。”

展览柜里被她称作的人类的生物拥有纤细灵活的四肢，却没有任何面部特征。它们只是在柜子内部漫步，做着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什么也不做。

来到新的展览柜前，她说道：

“人类喜欢互相交流。所以他们有很多记录自己的活动的影片。他们会根据彼此的喜好互相挑选伴侣。”

展览柜里漂浮，旋转的影像记录了星云，飞船，雷暴和彗星。人类在影像里漂浮，用肢体末端互相接触，安乐而知足。

“接下来我们要参观这些食物。巧克力树。巧克力糕就是从这种树上采摘的。巧克力糕很重要。”

下一个展览柜里的生物让奥黛尔疑惑地歪头。

“好吧。我猜这是……幼年人类。它们通常都会被成年人类保护。”

展览柜里只有一个蜷缩的黑发女孩。

诺曼拉近投影，带着疑惑和痛苦的心情注视着奥黛尔一步一步靠近展览柜，口中默念着别这样……

女孩哭泣着，抬头望向奥黛尔，深色眼珠被水光浸润：

“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不是我的母亲吗？你不应该爱我吗？”

奥黛尔一定是从女孩的脸上认出了属于自己的部分。那双眼睛，浓黑睫毛，圆润脸庞上坚毅的嘴唇。

她本来也应该看出那虚假的眼泪。因为她本人也擅长这个。但她向着女孩伸手。

展览柜轻易破碎了。无需解释。这里是她的世界。

女孩抹去眼泪，走近了奥黛尔，顺从地接受她的抚摸，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

“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后代。”

奥黛尔的手指穿过女孩的头发。她就是这样梳理自己的头发的。

只有诺曼在投影之外注意到了女孩背部逐渐成型，舒展的金色翅膀。

“不……”

他低声道。

金色翅膀划过空气，留下一条凶猛的弧线。诺曼已经预料到了结局，在奥黛尔跌倒时合眼。

女孩的扑翅声和奥黛尔的艰难呼吸声混合成一道逐渐干涸的溪流，消失在无人的方向。

河流到达终点之前，被一串断断续续的撕扯声截断。

诺曼匆忙睁眼，正好对上奥黛尔的目光。

她已经靠自己站了起来，手中拎着身体蜷曲，翅膀低垂的幼虫，全身连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我很好。”

她对着诺曼展示沉睡状态下的幼虫：

“因为这里是我创造的梦。你看出来了吗？只要是在梦里，我总能醒过来，总能胜过它们，也不会受伤。即使没有你也一样，诺曼。但是你没有回来。你给我的梦境很糟糕。”

投影结束了。

诺曼握着记忆仪，在雨点重新包裹自己时也没动弹一下。

辉光忍着雨点问道：

“我们要再看一次吗？”

诺曼把记忆仪收回来。

辉光第一次看他如此失魂落魄，甚至隐约带着惊慌神色。

“继续你的故事吧。”

诺曼倾身，所有眼珠都对准了辉光，像是要把他的内脏完完整整翻出来：

“告诉我。接下来她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