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孝德太妃到了。”
不用李安说,闻欲也听到了外头逐渐逼近的轰隆隆的声音。只怕是董淑惑见了嘉善,气愤这偌大的皇宫,闻欲却只派一个小小的公主去迎接她,觉得面子挂不住了吧。
直到董淑惑的仪驾进入到如意殿中,闻欲都不曾站起身来。
而众人眼观六路,见闻欲作壁上观,几番岿然不动,也都定定坐着,并无动作。
彼时,停在如意殿中央的仪驾慢慢放下,董淑惑身边的大嬷嬷沈近荣撩开仪驾外表的一层面纱,扶起董淑惑走下来。
闻欲曾在十二岁进宫的时候见过这女人一面,那时他被阳光晃了眼睛,只看到依偎在百里顺舟怀中的美人使着极其不屑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妩媚得像一条蛇,攀附在男人身上,并且永远乐此不疲。
那时的百里顺舟已然是太上皇了,老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如今的董淑惑依旧没有被岁月摧残,她年过半百连一丁点皱纹都没长,精致的五官与脸庞上从来都没有变化,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下显出经年的意味来,更有着属于女人的独特风韵。
但闻欲看着她,现如今只想用自己袖子中的匕首将这老女人捅成筛子。
众人看着董淑惑,所凝视的人物从骆荞与凤满鸣转到了她身上,而男人尤甚,盯着董淑惑即使年老但依旧丰腴的身体,裸露到想要把自己装进去般。
董淑惑本持着一副要生气的姿态表情,看到闻欲之后明显地愣了一下,笑着说道:“皇上?”
闻欲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更是厌烦道:“怎么,朕看着不像皇帝?”
若是旁人听到闻欲这句话必然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了,可董淑惑已潇洒无礼这么些年,百里顺舟还在世时她就没有敬过谁,更别提现在了。
“哦,哀家见过你。”董淑惑盯着闻欲的脸颇有兴趣地问道。
闻欲冷着脸道:“太妃还记得?”
“自然记得,那年你还很年少吧,长了张娃娃脸,没趣得很。没想到现在倒是很玉树临风了。”
闻欲听着她调侃的语气只觉得恶心。满京上下谁不知道董淑惑孝德太妃年轻时便是一个喜爱豢养男童、少年的人,对此,她入宫后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即使百里顺舟看到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个朝堂都被这种不俗之风惊得失色,呈折子上去也只能被百里顺舟一一打回。
闻欲眼神流转了半天,最终朝百里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快来找她的麻烦,可百里嵊这家伙像听不懂人话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闻欲心说这家伙真的呆若木鸡,过后一定要好好教导教导!
彼时蒋起忽的站了起来,语气不善道:“太妃聊够了吗?”
董淑惑把目光转到蒋起脸上,她方才就注意到了蒋起,瞧着他狐狸一样的眼睛,蕴含着深不见底永远捂不化的寒冰一样,让人忍不住深望,窥探其中。
“这又是谁?”
闻欲皱眉,他方才不给蒋起使眼色就是这个原因,他那张脸实在太惹眼了,让人很难不注意。
蒋起道:“我是谁太妃不必在意,只是太妃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死在你身下的妹妹呢?”
董淑惑本笑着看他,越听越大惊失色,直到脚跟都站不稳险些跌倒在地。娇艳的华服随着她的动作生出几丝褶皱,一时间衬托着她的容颜仿佛在逐渐老去。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蒋起抱臂看着她,此下才露出一点笑意来,不过是嘲讽的。他当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蒋起道:“这不重要。太妃见到皇上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行跪拜礼,而不是满眼疑惑质疑这是不是大霁的皇帝。”
董淑惑如今再也装不下去,脸上带着一如从前般睥睨一切的不屑。
闻欲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太过自负,从而得了什么病症。
董淑惑看过每一个如意殿中的人,最后将指尖放到了闻欲身上,可未等她说出什么话来,蒋起便挡到了闻欲身前,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董淑惑只顿了一下,便明白了他面前这两个人的关系,虽说断袖并不少见,但这可是大霁朝的皇帝啊,他竟然是个喜欢男人的疯子!
看来外界传闻不无道理。
闻欲简直不想跟她牵扯太多,安排董淑惑在骆荞的同位。
董淑惑竟也真的老实坐下,可须臾之后,她便目视前方徐徐开口道:“皇上,我侄儿死于非命这么多天,尸首都下葬了,可凶手的人影儿呢,嗯?”
闻欲就怕她提及这档子自己没理的事,可面对这种人,闻欲只会更加没理,“哼,太妃这是在质问朕,谁给你的胆子!”
闻欲拍案怒斥,歌舞升平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人们像波浪一样跪下,均是不明所以。
“皇上息怒。”
李安跪在地上说道,他知道闻欲这是故意给孝德太妃脸色瞧的,故才会生这么大气。
董淑惑显然也没想到闻欲这么容易暴躁易怒,坐在座位上,脸上浮现了一点尴尬的慌张。
百里顺舟在位时,董淑惑便肆意横行惯了,有些下作手段不假,但究竟没什么城府,在百里顺舟的庇护下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今她以为带着兵马来了,闻欲便会对她忌惮三分,可如今看来,皇帝丝毫没有要给她脸面的意思。
还未等她回话,天上堂的牢头连滚带爬跑进了如意殿,扑通跪在了闻欲面前,“皇,皇上!起火了,起火了!”
——
“过来,把锁打开,快点!”湫长钰抬起头,只见百里郴一手提溜着一名狱卒,砰地将他们扔在地上。
那两个狱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捂着脸苦呵呵说道:“大人,我们没有钥匙,只有我们老大有,您让我们打开,我们也打不开啊!”
百里郴拎着其中一人的领子恶狠道:“那你们老大在哪!”
“我,我也不知道。”
百里郴盯着他们看了一会,烦躁地站起身来,他左右转圈,瞥见湫长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样子,下意识扭开了头。
“我去找牢头。”
湫长钰说:“没用的,已经打草惊蛇了,你觉得皇上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吗?”
百里郴看着他的眼睛,一种深深地无力涌上心头,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猛地朝门上的锁砍去,两个狱卒见他发了疯的样子吓得不敢挪动分毫。
湫长钰皱着眉轻声道:“别闹了。”
百里郴双手被震得麻木,他感受到手上的感觉和心脏处一样,冰凉的匕首渐渐将他的体温全部汲取而走,唯剩满身的麻与痛。
四人在沉默中迎来楼下狱卒的叫喊,有人着急忙慌地上楼来,此下已完全顾及不了拿着匕首的百里郴和地上两个狼狈的狱卒了,他掏出钥匙给前面的牢房打开了门,嘴里哆哆嗦嗦的说着:“完了完了,着火了,着火了……”
在场之人具是一惊,天上堂装配了良好的窗户与透气小孔,并有人每天在此放置冰水与冰块,就是为了防止着火。
就算一不小心走水了,那些冰水可有着用途,怎么教人慌成这样?
那人来到湫长钰的牢房,将其打开了门。
二人对视一眼,比从前每次任务时都更加默契地握住彼此的手,紧紧的,就像当年在漫天黄沙下握的那样紧。
百里郴再也不想放开了,他决定了,此时对方手掌的温度给他千金万两都不换,他的后半生,只要牵着这双手好了,永远……
楼下火光弥漫的烟雾蒙住了他们的眼,甚至都看不到出口的位置。但好在百里郴一向记忆很好,他记得下楼左手边走半炷香的时间就能看到出口。
天上堂由此向上全部是封闭式的,哪怕有窗户,但也只有人头的一个大小,根本无从逃生。
湫长钰不断地咳嗽着,紧张地大脑空白,不禁两只手都紧紧抓着百里郴。
百里郴眼睛也有些痛,他们躲在了楼梯拐角处,方才从二楼下来一路看过了,本该放着冰水的桶不见了,连装着冰的杠都碎在了地上。
这故意放火的人真是摆明了要谋害。
烈火烧断了房梁的柱子,不断从上面掉落下来,直到将通往出口的路全部堵死。天上堂遍地的哀叫几乎响彻整个皇宫,仔细端详,便能看到烟雾中被烧死,和即将逃出去却被柱子砸死在地上的人。
百里郴撕下两块自己身上这价值千金的衣服上的布,就着水缸被杂碎后地上流着的水沾了沾,自己和湫长钰捂住口鼻。
后面的两个狱卒沿用了百里郴的方法,死死用湿布料捂住口鼻。
火势犹如发了狂的蛇,很快要蔓延到二楼,如今四人均已有些神志不清,甚至湫长钰的手逐渐滑落,好像要没有了意识。
湫长钰替他捂着口鼻,想,不能坐以待毙。
他拍了拍湫长钰的脸,直到对方微微抬起眼皮,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濡秋,我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
他抬眼看向那两个狱卒,缓缓移动到他们面前,猛地朝其中一人下了极重的一拳。
那狱卒被打醒了,咳嗽过后看见百里郴灰灰的脸,他突然哭了,忽的发出十分凄厉的哭声,“我,我不要死啊,我不要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百里郴被他的声音吵得脑袋越来越晕,隔着布料吼道:“闭嘴,你,把他弄醒,然后给我仔细想这里到底有没有可以出去的第二条路!”
那人本就胆小,好不容易释放出了情绪此下也被百里郴吓得光净了。
“没,没了,就一道出口,已经被,堵死了。”他说完这句话才深感绝望。
他们完全没有出路了。
百里郴晕的站不起来,努力想靠到湫长钰身边。
他靠在墙上侧头看着湫长钰的脸,感受到火舌的热意即将靠近他的感觉。
他无助地想,百里郴,这不就是你从前梦寐以求的死吗,为什么靠近它反而感到胆怯了呢?
迷蒙中,他看到湫长钰努力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抱住他,感觉到火烧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到李婉卿叫着他的名字,听到她好像要奋不顾身地冲进来却被宫人哭喊着拽走。
他,百里郴,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的他,因为三年前的一个任务,委身于那人麾下,他只有被派到边疆的时候才觉得是自由的,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命令他,扼杀他的自由,他可以在黄沙中独身走一天,因为他觉得一眼望不到头的是他将要奔赴的。他觉得自由,连空气都是甜的。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随即更甜了,时常让他觉得齁得慌,但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种滋味,就像爱上了甜食。
一生中的回忆不间断地从脑海走过,他好像听到湫长钰在说:“远真,能和你一起死,真好。”
百里郴哭了,唯有的一点水分流出来,逐渐被火焰吞噬。
他做的错事太多了,甚至都还没来及跟湫长钰道歉,并表明他的心意。
痛,身上蚀骨的痛,但很快过去了,连同他全身上下的一切,全部,他即将要和他的阿秋永远在一起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救火啊,快啊,求你们了,救救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娘娘,您别这样,娘娘……”
“皇上,您就别去了,有宫人他们……”
“其他人还愣着干什么,里面百十条人命啊!”
“小主,火势太大了!”
“啊呀这么大的火,这得烧几天……?”
“快啊,救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闻欲耳边充斥各式各样的声音,但李婉卿的尤其撕心裂肺。
他不断地和宫人,大臣,他的妃子运送水,但这就犹如精卫填海,火势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有了要吞天的气势。
百里郴呢,湫长钰呢?
那些该死的罪犯烧死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二人到底有没有逃出来了……
“皇上,求您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
李婉卿眼泪糊了一脸,她双手不听使唤地比划着,意识逐渐模糊,归于一片漆黑。
那火光于白日里天边尽的灰云连成一片,滚烫的火意包裹住近靠的人,闻欲怀中的李婉卿还在不断地抽搐,眼泪却还是从寸寸皮肤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