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卿意识归拢时闻到了烧焦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肉味的焦香,类似于炙烤的羊腿,未经任何调料洗礼前的纯粹的肉味。
她眼睛还未睁开时就吐了一地,胃里翻天覆地的难受。
慢慢睁开眼睛,就见她已处在自己宫中,此下袖枝打理着地面上的污秽物,与无双一同关心紧张地看着自己。
李婉卿没生气道:“火灭了吗?”
无双回道:“灭了。”
她再乍一扭头看向窗外,竟是快夕阳时分了,她怎么睡得这样久?
“娘娘可把我们都吓坏了,猛扑上去在哭喊,惹得众人议论纷纷呢。”袖枝说道。
李婉卿这才回神过来,她执意要下床去,无双连忙拦着:“娘娘,火也是刚扑灭,谁知道会从里面抬出什么东西呢。”
李婉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了了自己方才闻到的是什么味道。
要去看看,李婉卿想。
她不顾一众宫女太监的阻拦,力气使得淋漓尽致,从宫中跑过宵禁门,躲过带刀侍卫欲要上前询问的动作。
天上堂,已经毁于一旦了。
曾经精致牢固的各处被烈火缭绕地只剩灰烬,滚烫火意之后什么都不剩下。连天边欲要逼近的晚霞都显得很残忍。
不远处闻欲看到她过来,皱着眉想要走近她。
就在此时,那股不带肉香而充斥着呛人的焦炭味萦绕在空气中,李婉卿看到了让她此生必不能忘的场景——
几个侍卫抬着一团黑乎乎的焦炭走出来,那不像一个人,更像是两个人环抱在一起,直到火焰将皮肤烧化,融合在一起。
李婉卿吐了,扶着墙仿佛已经将此世的醉生梦死体会过了。
再一抬眼,那团焦尸身上挂着一枚暖红的玉佩。
玉佩……
李婉卿越过走来的闻欲向着那玉佩走去。
一定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几个侍卫眼睁睁看着这位娘娘把焦尸身上的玉佩拽下来。
这种玉佩火烧不化的。
李婉卿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已经觉察不到一处皮肤的焦尸,双人成型姿势相贴,仿佛合成了一个人。
她崩溃了。
绝望在一声声哑号中释放而出,她艰难地退后两步又上前,泪水灌满了眼眶,几乎看不清面前的场景。
闻欲揽过她的肩,朝那几个侍卫使了使眼色,叫他们赶紧抬走。
李婉卿哭着说道:“别走,别走,皇上,那是他们啊……那是,啊啊啊啊啊啊,烧成了这样,皇上,皇上,皇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救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痛啊——”她抚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切身体会到他们的痛苦。
闻欲不忍地捂住她的眼睛,泪被感染了一般,迷蒙地看着远去的影子。
不是绝世武功厉害的高手么,不是聪明过人的谋算子么,怎么会,怎么会?
李婉卿还在哭着,浸湿了闻欲的手掌。
“婉卿,听我说,听我说……”
“我一定找到纵火的凶手,给他们报仇,好吗,好吗……”
李婉卿因为情绪激动第二次晕过去,只不过这次是哭晕的。哪怕在晕的状态下,她依旧小幅度抽动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就好像决堤,覆水难收。
几人用步辇将李婉卿抬回储秀宫。死了百里郴和湫长钰,剩下的李婉卿死的是魂魄。
闻欲训斥那几个带刀侍卫,怎么拦不住一个娘娘。
几人低着头不敢说话,闻欲回身过去,似乎是在压抑情绪。
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蒋起吩咐他们走的,到自己各处做好该做的。
蒋起揽住闻欲的肩,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擦拭已经风干的泪痕。
闻欲哽咽道:“怎么会这样,蒋起,我已经万分的小心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护不住……”
蒋起看他这样,心中自然比他疼千倍万倍。
“不是你的错,阿欲,哪有大火是有情的,它吞起人来最不要命。”
将人抱在怀里,隔着布料蒋起就能感觉到闻欲身上散发出的,由内而外的冷意。他身子骨太弱了,尽管他一直往宫中送着韩延配的药,但效果起的太慢了。
蒋起眸色深沉了些。让闻欲不高兴的东西就是让他不高兴的。
当晚,他就命火焰去查来源,每一个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实在不能容忍让闻欲容忍,他明明那样尊贵,说一不二,谁也反驳不了,但偏偏就有那么多该死的人前来送死!
没有点灯的储秀宫在晕晕的霞光中显得昏暗不明,院中的松柏似乎在烟雾中站立的更加笔直,一直一直耸立到灰色云端中。
所有人都被这场火焰熏得不说话了,整个宫中静悄悄的,像死了一般。
内殿所有人立在李婉卿床前,忧心忡忡看着她。包括闻欲。
他清楚地知道李婉卿这次定要经历一场病痛,只要挨过去,那心里的痛就是时间问题了。
如他所说的,接下来两天李婉卿均在高烧中度过,袖枝说她在夜中翻来覆去,呓语不停,凑近只能听到她喊着痛,并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哭腔,不断地哭,不断地流泪,眼睛闭着都是红肿的。
整个太医院几乎住在了储秀宫中,白日里守着,夜晚去配药,一刻不停歇。哪个宫中要太医的,都直接来储秀宫请人。
闻欲下了令,只要太医院帮李婉卿熬过这段病痛期,便赐千金,外带悉数珍宝。
这两天闻欲也没睡,躺着闭眼,偶尔蒋起把他塞进怀里,跟进了火炉似的,马上能炼丹了,就挣开他怀抱,而他又追上来,反反复复。闻欲知道蒋起这是在宽慰他,以这样的方式。
期间他去看过李婉卿不下十次,哪个月皇帝能出入后宫这么多次,阖宫上下惊讶之余,再次高看了李婉卿几分,能让皇帝这般为她牵肠挂肚,必然有全身的本事。
这不,知道了李婉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便一个个一群群的往储秀宫挤。
闻欲这天下完早朝便闷到养心殿里批奏折,无非是一些对这次纵火事件的“自认为”,通篇对大理寺与瞰京府的职责。批的头疼,将一摞摞的奏折都扔到地上。
再抬起头来天都快黑了,昨日没有去储秀宫,但听太医说李婉卿好多了,意识已经清醒了,但醒着也无非是发呆。
闻欲和李安、邹随玉到储秀宫的时候吓了一跳,里殿内站着、坐着,挤满了人。行礼时声音都有种震耳之意。
闻欲说过平身后就来到李婉卿床前瞧她,果真还是直愣愣地盯着上面,闻欲叫她,她也不回,只偶尔眨眨眼,让闻欲确定她还活着。
闻欲目光从床上收回,一转眼这屋子各式各样的颜色盯着他,其中还不免有打量的目光,闻欲顿时感到有种莫名的羞怯,咳了咳说道:“今日这,这储秀宫来的人真是不少。”
这还没算上没来的,就一大屋子人了。
梅答应第一个站出来回闻欲的话:“是,皇上,姐妹们都挂念着婉嫔,就一起来看看。”
闻欲点点头,心说平时就你欺负她最多。这个梅答应的父亲张知县在他把梅答应降为答应时还上奏求情来着,被他打了回去,一连几次。听说张知县还写信责怪梅答应来着,闻欲有些愧疚,对待梅答应的神色也柔和了两分。
“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也赶紧回去休息吧,啊。”闻欲倒是没动,说完就转而去看李婉卿。
梅答应笑着应了,脸色不变,心下却一片凉意。
众人陆陆续续地走了,有的人还和闻欲说上了两句话,不过是关心关爱的,就是凤满鸣和江君喜催了把故事进度便也走了,最后只余下骆荞。
闻欲知道她想多留一会看看李婉卿,只不过她唉声叹气的多了,给闻欲一种李婉卿快要命不久矣的感觉,故而也劝说她回去了。
整个大殿冷了下来,闻欲看到李婉卿眼角流出的泪,说道:“现在倒是矜持些了,你不知道自己呀,前些天昏着的时候哭的整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呢。”
袖枝与无双听到闻欲不同于从前的语气,此下带着逗小孩子般的轻快,不由得都看向闻欲那张活了起来的绝色的脸。
李婉卿终于偏头看向闻欲,见他向自己投射过来的分明的担心时,不禁愧疚起来:“对不起。”想她前几日慌不择路,在众人面前哭喊,实在惹人猜疑,闻欲恐怕都要被大臣们问烦了吧。
“道歉做什么,你又没做错事。”
李婉卿喃喃道:“我做错事了。”
闻欲还是坚定地反驳她道:“没有,如果换做是我知道我的爱人马上要葬身在了火海,我也会那样的。”
不出闻欲所料,李婉卿眉头皱了下,有些疑惑道:“爱人?”
闻欲立马朝她投来疑问的目光,李婉卿顿时反应过来:“嗯对,多谢皇上能原谅嫔妾。”
闻欲走了。
他的试探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在李婉卿如今十分脆弱的情况下,对待所有事都会表露出诚实的样子。
他也不想这么做的,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闻欲忽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