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藤原显光的画室内出来已经是深夜。
小林秋生出来之前被藤原显光撺掇着,对着铜镜瞧了好一会儿锁骨上蜿蜒开的秾丽红梅,不得不承认藤原显光这一手画技精妙何极。
按照藤原显光所言,芦屋道满在上月的十五前往出云“鬼哭峡”拔除为祸当地多年的咒灵“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的某个术式造成了他身上无法愈合的伤口,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是平安时代极负盛名的芦屋道满,也没能将那个咒灵彻底拔除。
小林秋生垂眸想了想。
八岐大蛇,也是那个卷轴里存在的咒灵,只是按照顺序来说比较靠后。
这种依靠信仰而生的咒灵出现在千年后咒力衰微时代里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背后设计之人早就算好了,这是他需要在千年前的京都解决的麻烦。
这般想着,小林秋生微微蹙眉,关上障子后理了理衣襟,循着先前的印象往原来的院子里走。
院落里偶尔有负责洒扫掌灯的仆从路过,躬身小心地向他行礼问候。
小林秋生走进里院。
这一片似乎是仆从们不会轻易踏足的地方,倒显得安静下来。
小林秋生刚走到门口就感受到一股不容忽视的咒力气息。
他眯了眯眼,立刻警惕地抬了抬手腕,蓬勃的咒力迅速涌向墙头,击穿了南边墙角的茂密高树。
大半个树冠被生生削去,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音足够大了,几乎足够惊动院外所有巡逻的侍从,但似乎是提前知会好一般,这边任何的动静都无人敢驻足观望一二。
小林秋生懒懒看着对面的灰尘散尽,终于看清斜坐在墙头的白衣男人。
男人悠悠闲闲点了点手中桧扇,扇面墨绘咒纹萦绕着挡去扬起的尘土:
“道满,瞧你闹得,弄脏我一身新衣。”
小林秋生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看了几秒,桧扇上的桔梗印相当具有标志性:
“爬人墙头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轻声叹了口气,也不再摆他那个风花雪月的姿势,纵身从墙头跳下来缓缓走到小林秋生身侧:
“道满法师怎得这么唤人?着实失礼,叫人伤心。”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倒是一点没收,看不出任何伤心的样子。
小林秋生没搭理他刻意夸大的话语,径自走上台阶推开障子进去。
他知道安倍晴明既然出现在这个墙头就自然有事要说,正好他也有些问题,需要问一问这位......
“最强”阴阳师。
就小林秋生先前查到的资料来看,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多少有些宿敌意味在。
从表面看上去,并不是什么熟络到能够夜闯对方墙头的密友。
小林秋生走到矮几边,却见对面的安倍晴明毫不客气地坐下,动作娴熟地抬腕倒茶。
小林秋生这会儿还能看到茶水冒出的几许雾气,看样子应该是一直换水在温着。
“道满去找那位‘鬼神’了?传得神乎其神的,我瞧着像是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温热的杯壁递到唇畔,被对方状似不经意般轻轻碾了碾,压下去一小片温软的艳色。
多少带些亵玩意味。
小林秋生眯了眯眼垂眸就着安倍晴明的手抿了口茶,顺手接过茶杯掼到地上,瓷片摔得四分五裂,发出一阵勉强说得上悦耳的清脆声响。
对面的安倍晴明擦了擦脸颊被碎瓷片擦开的细碎口子,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坐直身子认真说话:
“藤原家召集各地术师共讨两面宿傩,尽皆铩羽而归。鬼神手段何等狠厉果决,凡往者无一生还,独独......”
安倍晴明顿了顿语气,手中桧扇一展,末梢的白玉坠子磕到桌面:
“道满一人,非但无事,甚至有人亲自送了回藤原家。”
“所以呢?”
小林秋生神色依旧平静。
听着安倍晴明这话,倒像是藤原家派来兴师问罪的。
“所以啊道满,”
安倍晴明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小林秋生会是这个反应,放下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托腮看向眼前的人:
“显然你如今有勾结之嫌呐。”
小林秋生并不适应离人这么近,微微蹙眉推开他:
“那又如何?无论是两面宿傩还是藤原道长,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无论是叫人兴奋还是让人厌恶,都没有任何区别。
“那......显光大人呢?也是无足轻重?”
安倍晴明话音刚落就感觉脖颈间一阵寒凉,碎瓷片毫不留情地搭到喉结,和护体的咒力交织缠绕着,才没能真正划下去。
所幸道满身边暂时没有什么武器,否则真得在这儿打上一架。
思及此安倍晴明缓了缓神,在对面的小林秋生眼眸里窥见毫不掩饰的杀意,连忙摆了摆手:
“道满,我与你玩笑罢了,这些时日未见,道满行事倒是愈发尖锐了。”
安倍晴明边说话边小心翼翼把小林秋生指尖的瓷片扣回来放在旁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稳妥,索性放到袖间藏起来,眼不见心为净。
果然,无论多少次,藤原显光还是那样重要。
小林秋生扫了一眼他的动作,倒也没说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方才的动作。
脑海中闪过的情绪,是愤怒吗?
显光是不一样的,是不能够抛却,被牺牲,被忘记的。
小林秋生这样想,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怀疑藤原显光是不是对自己下了什么咒。
安倍晴明见他情绪和缓下来松了口气,终于开始谈起正事:
“道长大人眼见近几月诸多年轻术师折于‘鬼神’之手,再这般下去牺牲未免过大,遂与天皇陛下、显光大人共同商议,邀‘鬼神’入宫廷,暂休战事。”
“真求和还是假求和?”
藤原家声势浩大地集结各地术师讨伐‘鬼神’,出师之时意气风发浩浩荡荡,如今却匆忙狼狈求和,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小林秋生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藤原道长一生顺风顺水,到如今权倾朝野无人与之抗衡,若是真能咽的下这口气,倒也是个人物。
“休战之举是为保全京都安稳,至于‘鬼神’之祸,来日自当静候时机,彻底解决。”
安倍晴明自然听得明白小林秋生语气里的讥讽意味。
说到底他也并不很支持这个决定,这一步之退,于京都正统术师而言何其耻辱?
再者,‘鬼神’又岂是能够被轻易掌控的?
但安倍晴明今日过来只是为了当个说客,尽管十分赞同道满的观点也不能被他拐带了去:
“此事已经议定,不日天皇陛下于宫廷设宴,一为讲和,二为祈福。今岁大旱,百姓苦困,天皇陛下之意是令道满与我在宴会之上斗法,以此‘悦神’赐福。”
小林秋生听到安倍晴明这话就明白了八分意思,一时间被气笑了:
“‘悦神’赐福?天皇陛下如此求和心切,他两面宿傩算哪门子神明,要我去悦他?”
这一条天皇的意思,是琢磨着他能从两面宿傩手中活着回来,可能有些关联,为了向这位‘鬼神’求和,巴巴地找了个为民祈福的由头,拿他当玩物供京都贵族和两面宿傩取乐。
思及此小林秋生冷笑一声,无论这里是过去还是梦,能这般折辱他的人还没出生。
安倍晴明轻声叹了口气,他知道道满会不情愿,却未曾料到对方情绪会如此激动。
思及道满往日性情,未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压下心间疑惑,安倍晴明只挑了重点说:
“此事,显光大人未曾和道满提及吗?”
其实拿捏道满的手段再简单不过。
但安倍晴明从前都不屑用这样的方式,因为总会让自己也有些不愉。
藤原显光吗?
小林秋生的神色怔了怔,涌起的情绪顷刻间散了大半。
难怪,难怪小童子提起藤原显光今日从宫中回来心情不佳,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他什么都没和自己说,除了画那一束红梅,什么也没做。
如果是显光的话......
只要显光想要的,就一定要做到。
小林秋生的心绪彻底稳定下来,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他看向对面的安倍晴明,开始用冷静理智的态度重新审视这件事情:
“两面宿傩会答应吗?求和之事......藤原道长想得未免过于简单。”
安倍晴明见方法奏效,未免有些慨叹,只维持着面上的浅笑:
“此事无需道满操心,天皇陛下自有定夺。”
“好。”小林秋生不再多言。
安倍晴明这才松了口气,垂眸再看,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凉透。
小林秋生缓了缓神,他察觉到自己今天放在这个‘梦’里的情绪过盛,险些忘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
他叫安倍晴明进来,是要问正事的。
关于......那个女人的。
那个如此多次戏耍自己的女人,应该付出代价。
“安倍,你在京都经年,可曾听说过有术式能够实现灵魂转移,继而延续千年之久。”
安倍晴明显然没预料到小林秋生转换的话题如此跳跃,闻言微微蹙眉回忆了一二,轻轻摇了摇头:
“纵然是再强大的术师,寿命也终有尽时。不过灵魂转移这等术式,虽然阴损,但若是刻意藏匿,确实根本无从察觉。”
果然吗?
确定自己找不到那个人的下落,所以加茂真治才会那样慷慨地给出有关灵魂移植的线索。
安倍晴明见对面的人蹙眉,话锋一转挑挑眉:
“不过......我虽然并不知晓,但有人能知道。”
小林秋生抬眸看他。
“老师比我更了解这些,若是道满想知道,我可以去问问。”
小林秋生对上安倍晴明的笑脸,知道他下一秒就该走程序提出条件,便不接这个茬只等安倍晴明自己开口。
安倍晴明没能等来下一句,只得悻悻开口:
“不过道满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安倍晴明浅浅勾唇:
“我近日在京都阴阳寮教导年轻术师分身乏术,想要道满一同分担一二。”
小林秋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抽了才会找他去教一帮小鬼:
“可以,如果你不介意我第一天就把你的学生弄死的话。”
安倍晴明拿着扇子掩面低笑好一番才缓过,终于神情认真下来。
小林秋生抬眸,看见他掩盖在阴影里的小半张脸。
安倍晴明开口:
“这原是顽笑话,我只有一个条件,道满需得替阴阳寮解决了出云的那个‘八岐大蛇’。”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