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谢行尘倏然一蹙眉,攸地自心中冒出了个猜测:
“‘氏’?”
所谓“氏”乃一甚为特殊的宗族,擅易容之术,其族中之众皆无名无姓,以盗取旁人身份为生。
故而一瞧见殷召温这张同先前全然不同的脸,他首先便寻思起了“氏”。
伴随着这般思绪而来的,他攸地想起了无相司那几页文书。
小说家……
难不成是姓殷的盗取了“小说家”的身份?
一个念头乍然冒出,谢行尘却马上甩了甩头,吐了口气来。
“莫要被带跑了,毕竟会易容的也不单只‘氏’一族。”
暗暗告诫了自己一翻,他默然半晌,先将四起的思绪压了下去。而后一掀眼帘,却见这般抬眼的功夫,殷召温已然缓步向他走来。
见状,谢行尘干脆歪歪斜斜往那一立,面上噙着笑,好似等位老朋友般,静待殷召温走上前来。
他自是不信自己有那般好气运,搁街市上一走一过,便能同这“朝思暮想”之人撞见。
这姓殷的指定有什么神通,专程在这候着他呢。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中猜个七七八八,谢行尘暗自一哂,倒觉方便。
两人直接不过相隔几步路,这般思量之间,殷召温已然行至近前。
却见他同样挂了副笑脸,倒是又带了几分温煦的书卷气,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那对招子居高临下投落下视线,直直落于谢行尘身上,竟无端叫他绷了下身子。
靠得近了,他这才发觉,殷召温这副皮囊,比先前书生那副打扮还要高出一截来,故而总是居高临下地垂着眼,颇有副屈尊降贵相。
而谢行尘欲瞧着他正脸,也非得抬起头来不可。
“……啧。”扬起脸同他四目相对,谢行尘不由瞥了瞥嘴,莫名有种难言之感,好似这姓殷的方方面面都生压了他一头般。
不过此番神情转瞬即逝,他转而便勾起个笑来,盯着殷召温那双眼睛,略有些揶揄地打趣道:“小书生,多日不见,可得闲能给我卜个卦否?”
约莫是被生生压了一头,谢行尘道的称呼也谈不上客气,只是配上他挑着尾音的调子,莫名带了几分挑逗之味。
大有中不知死活的意味。
殷召温却没恼。
非但没恼,他还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般,挑着眉梢一笑,温声道:“自然可以,不过……乌先生可是要占阳寿么?”
听闻此言,谢行尘促而一笑:这话说得好听——占阳寿,可不是在说他命不久矣?
只是明知此意,他却暗自于心中舒了口气来。
不为别的,这姓殷的终于不再是满口圣贤书了!
这位胸无斗墨的祖宗简直要热泪盈眶、感激涕零。
想来这姓殷的多半是脑子被驴踢了,也不知抽了哪根筋,为了扮个书生,专去啃了堆四书五经,演出那副酸腐相来。
心中暗暗啐了一口,谢行尘舒展了眉眼,抱臂掀了下眼帘,便见殷召温仍挂着副笑脸,微微欠了下身,托掌一探,向二人身侧的一个窄巷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是这动作很快便收了回去,也不等他答话,殷召温便自顾自地负手,转身向那僻静无人的小巷走了过去。
拢了层薄纱的衣摆飘起个角来,正垂在个离地几寸之处,染不上半点杂污。
谢行尘缓缓眨了眨眼,短短几番话语动作,他便无端觉着,这殷召温总带了几分出尘之感,哪怕是叫他欠身鞠躬,也似个上位尊者般,端的是一身傲骨。
思绪闪转,见那抹衣摆将将要失于巷中,谢行尘抬脚跟上了殷召温的步子。
只是一面走着,他却单手不动声色地向后腰一摸,轻轻将那柄细长的匕首抽了出来。
寒光一闪,他马上反手将其扣于掌间,黑刃贴于袖口的符箓之处,被玄色袖摆裹了尖,敛藏得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步跨入了窄巷之中。
将将踏入巷中,身侧的墙面好似攸地波动了一瞬。
谢行尘倏然侧头,目光猛转向了身侧粉墙之上,脸色不由得跟着沉了几分。
这是……结界?
心中暗自思忖,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半垂了眼,抵在匕首之上的指尖却微微一动。
贴刃一擦,寒气瞬间透骨而来,竟是连刺痛感都未先涌上,血珠便自血线中挤了出来,蜿蜒一圈,恍若个琉璃戒指般,缠在了他素白的指尖之上。
“魂魄抱一,诸法无相……”
极轻一道咒文诵出,近乎是化作了气音,立在身前不远处的殷召温却攸地侧了下头。
谢行尘当即止了声,步子也跟着顿住,他并未再故意放轻声量,偏头冲着殷召温的背影开门见山道:“我可以帮你。”
“……”
殷召温不置可否。
他并未答话也没转身,只是抬了下手,轻轻一招。
“呼——”
乾坤袋中瞬间飞出条黑影,裹着风声直直向殷召温飞去,猝然而来的力道竟倏然谢行尘带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而另一侧,骨节分明的手略微一张,不紧不慢地将那道黑影收入掌中。
指尖卡着那被旧黄符包裹的邪物,抬于眼前转着看了翻,殷召温似是满意了,终于转过身来,自那邪物上分出眼神,轻飘飘落在了他身上。
谢行尘身子倏然一绷。
他努力压住后退的欲望,面上却茫然了一瞬。
不过异样的神情转瞬即逝,他紧接着便偏头笑了下,接上话茬道:“我知晓你在寻这些东西,我可以帮你,多个帮手多条路嘛。”
殷召温仍旧盯着他,并未开口,目光却越发古怪,似是瞧见了什么顶有趣的东西般,活似要生生将他刨开,翻出血肉好生将他从内到外都细细瞧上个遍。
“是么?”隔了良久,他才漫不经心地答了句,而后攸地笑了起来。
“……!”
恍若无数只虺蝰陡然贴背爬过,谢行尘只觉浑身一炸,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将将迈出一步,脑海中轰然一炸!
眼前猛地闪做一团黑白麻点,耳畔轰鸣声陡起,周身好似裹于一个巨浪之下,瞬间瘫软在地。
尚不等他挤出个呼声,挫骨般的剧痛猝然炸起。
谢行尘只觉三魂七魄好似生生撕裂了一般,他猛然抱住头,指尖深深陷进发丝之中,将本就不甚板正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
近乎翻了江的脑中勉强挤出几分神智,他紧咬着牙,若说被捅刀子被什么神通所伤受痛他可不陌生,可这般疼痛当真似要将他的魂魄生生剥离一般,痛得直接透入骨中。
好在此番莫名剧痛转瞬即逝,三魂七魄恍若顷刻又归了位,身子也跟着一轻,谢行尘趴在地上,狼狈得窝成一团,好似溺水之人般嗬嗬地喘了口气。
“……谷神不死……”
尚趴在地上,他却强撑着,近乎咬牙切齿般挤出了句咒文。
模糊的视线中,一双笼于薄纱轻袍下的长靴逐渐靠近,而后于他近前停了下来。
殷召温于他近前半跪了下来。
他未曾听清谢行尘的话,一道笑音于谢行尘头顶轻飘飘地传来,紧接着,一只近乎苍白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那么,合谋甚悦。”
一句含混着笑意的话语敲落,谢行尘却没头没尾地轻轻吐了句话:“……天道为证。”
“嗯?”殷召温歪了歪头,略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尚不等他有所反应,谢行尘陡然抬起了张笑脸。
他仿佛要同殷召温握手一般,只是抬手一瞬,一道黑影裹着寒光骤然破风而出!
殷召温猛欲抽回手来,却为时已晚,黑刃猝然擦过他的指节,瞬间抖出成串的血线。
滚落的鲜血却未曾滴落在地,而是同谢行尘缠于指尖的血珠一道,于两人掌间半空之中倏然扭曲凝结,顷刻间幻化做了副泼墨般的反复图案。
魂魄抱一,诸法无相,谷神不死,天道为证。
“凡同结契者不得伤吾,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血契已成!”
伴随着最后一句尾音近乎拐了调子的话于谢行尘口中脱口而出,恍若纽带般联结二人的血线陡然涌动,在二人中间盘旋凝结,一道扭曲繁复的契印顷刻形成。
而后血迹倏然炸瓷般破碎消散,二人掌心瞬间出现一道血红契印,紧接着便融于骨血,消散的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行尘一把握住了殷召温的手,盯着他阴沉的脸癫然大笑起来。
“合谋甚悦!”
———
两柱香后。
客房靠窗的桌案上摆了些吃食,尚不到用中馈的时候,故而桌案上多是些点心小食。
点心倒是种类全乎,糖糕、蜜糕一样不少,许是因天气热了,还给上了两份冰酪来。冰酪混了些桃汁梨汁,花花绿绿扮在碎冰之上,瞧着便喜人。
谢行尘一手托着装冰酪的碗碟,寒气自薄瓷碗丝丝缕缕沁透出来,尚不等吃上口,便觉暑气消了大半。
他坐没坐相地歪在椅子上,浑似个大爷般,舀了口冰酪塞进嘴里,随后两眼放光地赞叹出声。
对面的殷召温坐得倒是板正的多,现下他掌中正端了碗酒,酒液透着沁人的芳香。
而他身前桌案之上还专腾出个空,放了个不大的酒坛,黑陶罐子上糊了张有些卷边的大红纸,歪歪斜斜写了“武陵春”三个字。
垂眸睨着酒盏,殷召温在谢行尘近乎热切的目光下,将酒盏凑在鼻尖下闻了闻,而后便放回了桌案之上,一口没碰。
“……”
谢行尘大失所望。
他略有些愤愤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勺冰酪,只是尚不等开口忽悠,便见着殷召温自怀中摸出了三个被黄符纸缠着的东西,排做一排,轻轻放在了桌案之上。
谢行尘登时同被踩了尾尖的猫般,好悬没当场窜起来,而后躲出十万八千里去。
这是做甚?好心请他喝酒,他还得喂自己吃怨气不成?
本能地一眯眼,谢行尘活似炸了毛般往椅子里一缩,还不忘于心中腹诽。
只是视线将将落于其上,他却忽然顿了下。
等等,三个?
略抻了下脖子,他隔过满桌杯盘眯眼向那三个东西瞧去,却见那三个东西皆是巴掌大小,裹着符箓也瞧不清形状。
他本以为,道明县拿了个,乌郃城又拿了个,只该有两个才对。
正当他这般眯眼瞧着,思绪乱转之时,一道极轻地笑音忽地插了过来。
谢行尘抬眼一看,就见殷召温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多半是觉着他这副炸了毛的样实属可笑。
谢行尘:……
“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谢行尘于心中愤然大喊。
只是尚不等他想出什么法子来坑殷召温一手,便见后者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垂了手,丝毫没有要拆那些符箓的迹象。
“……”
“好吧,勉为其难记功德一件。”谢行尘暗自舒了口气,很不要脸地于心中勾了笔功德,而后又换回了那副大剌剌的坐相,冲着那三个东西扬了扬下巴:“这些东西是何方神圣?”
“此物名为化生石。”殷召温也换回来那副不咸不淡地神色,听他发问,便极是简短地道了一句,而后就没有下文了,似是半分不愿多言。
谢行尘也不见怪,只是听闻此名,却倏然蹙了下眉头。
化生?
化生之意甚多,就他所知,化生亦有“化身”之意。
那么……这化生石,是谁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