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神像映着蜡苗,泛起层血红的流光,切出团光怪陆离的阴影,难以辨别手中所抱究竟为何。
殷召温被他扯了下,顺着力道向前紧迈出一步,一并站在神龛近前。
视线落于那方形似女童的神像,他微微眯了下眼:“……祈?”
所谓祈乃鼎鼎有名的一方正神,不但于全境内信徒无数,传言因祈有预知之能,还被无相司所供奉,故而地位极高,信徒极广。
许是因为这有些奇怪的名字,坊间对于祈所司掌之事传得五花八门,不少人遇着什么事都向她祈福。而祈的神像又被塑做女童之相,所以也被当做庇护孩童的神仙,求子和为孩子求平安求喜乐的人大多都会去拜祈神,故而不论落于何处,祈的庙观都香火鼎盛。
谢行尘不拜神,自然也记不清各路神像中的细枝末节,只隐约记着,祈怀中所抱似是节新芽小枝,同观音般用以的瓷瓶装着,只是她个子小,故而抱于怀中。
而这方神像手中所抱,一看便不是个瓷瓶。
素来对神仙敬谢不敏,怕是自己记串了,他便将殷召温拉过来一同瞧瞧。
“……不像,”半眯起眼,殷召温细细打量半晌,终是轻摇了摇头,接上了他方才的问话,“看着不像个小孩,反倒似是方书卷?”
他若有所思地缓声说着,复又补了一句:“不过祈怀抱琉璃瓶,内容玉露黄芽,还从未见过怀抱这个东西的神像。”
谢行尘默然点了点头。
顺着殷召温方才所言,他又微欠了点身,凑近那方神像细细瞧了瞧,果然得见神像怀中所抱之物上露圆轴,通身若桶状,确似是一方书卷。
此室太过昏暗,先前打眼瞧着,他错将书卷长轴当做了孩童的脑袋。
不过这个祈神像抱本书做甚?
细细瞧过番后,谢行尘便直起了身子。心中疑惑,却还不忘胡扯一句:莫不是这村子盼个状元盼疯了,造个神像送去考科举不成?
这般想着,他微微一哂,思绪却不等人,忽而飘至了初见之时老者所言之上——
今日忌出行……
一句话于心口见将将盘绕,谢行尘便觉心尖陡然一亮,攸地张大了点眼。
老黄历?!
这个神像抱着的,难不成是本黄历?
“……喀。”
正当他思索之际,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横插入眼底。
谢行尘瞬间自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一道脆响随之传来,他瞥眼望去,却见殷召温抬手探向一根香烛,指尖发力,竟“咔叭”一下直接自底部掰了下来。
指尖捻着红烛,火光摇摇曳曳切出几簇阴影,殷召温垂眼盯着豆粒大的火苗,红蜡衬得他更是近无血色,明明暗暗光斑于面上落下,无端透了几分森然。
轻摇了下手,他复又将香烛举高几分,借着火光四下扫量了起来。
谢行尘的视线随之一并移转了过去,忽地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茬,便顺而问道:“对了,你方才所说不但如此为何?”
殷召温举着香烛向左侧踱出几步,火光所照之处,一个落于柜案之上的童子像露了出来。
听得谢行尘所问,他并未分去眼神,光随步移,目随光动,淡声道:“乌先生所见不假,此地以九宫八卦起局,先前见乾宫金卦,所表为父,其房顶却皆缺西北之角;艮宫土卦,所表为少男,其屋却皆缺东北之角。实乃古怪。”
短短一句话,谢行尘便已心中了然——
以堪舆之说,西北缺角损严父,东北缺角损小儿。
而此地的布置,简直似是恨不得叫两相风水打一架般,此番对冲必成煞气,也难为居于此地之人,不给克死都算好的。
思及此处,谢行尘“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先前在大雨之中实在难受,举目所见房屋又皆以茅草为顶,他还真未察觉出这点。
笑音撞于耳畔,殷召温略偏下头向他望去一眼,而后便抽身向右侧走了过去,一面走着,一面又接着道:“这祠堂修于中宫土卦之上,土卦之象,想必乌先生也早已觉察到了……”
说话间,火光随之于祠堂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之上游动,终于于一方桌案之上停了下来。
谢行尘没动身,只是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脸去,见那方桌案之上整整齐齐做阶梯状列了几行牌位。
“不错,”视线于牌位上轻飘飘扫过,又转而落于殷召温身上,他歪着身子立着,随口接过话头,“土为母,生养万物,寓有承纳、生化之意,排死人的祠堂落于意长养化育的土卦上,是想做甚?活死人肉白骨?”
“约莫是脑袋被驴踢了。”话音未落,他复又略带嘲弄地嗤笑了声,下答了最终定论。
这位仁兄对着脑袋跟前的神像和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列祖列宗”,端的是一派少礼缺敬、亵慢随言。
殷召温睨着那些牌位,现下并无旁人,他也懒得端那副知书达礼的样,听谢行尘这番大逆不道的论调,非但不制止,反倒附和般点了点头。
只是将将点过头,他好似陡然察觉到了什么,身子倏然一顿,而后慢吞吞转动眼珠,向谢行尘盯了过去。
“雨停了。”
他道。
谢行尘攸地抬起了头。
他侧耳一听,祠堂外果然再无沙沙的雨声,只余下些许凉风仍旧走街串巷,带出几分簌然嚎声。
而当他细细听去之时,却猝然发觉,这风声中还掺杂了些许别样的声音。
“……天天想爹哭断肠……归西从此隔阴阳,孩儿心里好哀伤……”
破碎的声音夹揉于风中,拐成了诡异的调子,好似冤魂扒于房上正在哭嚎一般。
“这是……哭丧歌?”勉强辨出些词句,谢行尘微微蹙了下眉。
尚不等他多听上几句,屋外一阵细微的“笃笃”声忽而传来,紧接着褪色木门被一把推了开来。
“嘎——!”
大门发出道难听的擦响,活似包含了满肚子冤情,又被穿堂的风“砰”一把拍在了墙上。
灰蒙蒙的光线瞬间投落进来,将昏暗室内照了个亮,那个不人不鬼的老者立于门前,近乎纯真的招子直勾勾向祠堂内盯了过来。
“……归来……魂来……”
哭丧声没了阻挡,随着风自门口直直撞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同二人撞个满怀,凉风携来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伴着哀哀戚戚呜呜咽咽的哭音,在闹鬼这出干得事半功倍。
谢行尘不动声色地向后紧瞥了眼。
却见被殷召温掰断的香烛已然归于原处,只是其下多了滩未凝的蜡液,而罪魁祸首不知何时立在了他身侧,正好整以暇地揣着手,跟个没事人一般。
老者缓缓转着眼珠,来来回回将二人和祠堂之内扫了一番,似是在检查二人有无出格之举。
而上一瞬还在出言不逊的二人,此刻齐齐端起副堪称完美的笑脸,站成了两个大写的做贼心不虚。
左右也没瞧出异状,老者终于颔了颔首,侧身让出了条路:“失礼失礼……叫二位公子久等了……老朽已差人收拾出了间屋子,二位先凑合凑合吧……”
殷召温客客气气道了声“有劳”,便同谢行尘一道跨出了祠堂。
踩着一路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伴着忽远忽近的哭丧歌声,随老者于各个茅草房间东绕西绕,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三人终于于一栋……不,该叫一滩房子前停下了脚步。
“……”
望着眼前风雨飘摇,歪歪斜斜,千疮百孔,墙面开裂了大片,房顶还缺了一大块茅草,简直难以称之为房子的房子,谢行尘和殷召温罕见的齐齐陷入了沉默。
虽是早已料想过这穷乡僻壤不会有什么好住所,谢行尘还是满怀惊叹的于心中长长“哇——”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啪嗒”一下摔落在地上的一块墙皮。
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绷了下嘴角,谢行尘压住将将要出口的笑声,偏头抬眼,便瞧见了殷召温宛若炸裂冷瓷般的脸。
“……”难得见殷召温这副活似吃了苍蝇般堪称失态的样子,他忍了又忍,终是“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他倒不甚介意这房子,毕竟给个树枝子他便能凑合一晚,不过能叫殷召温难受,他可是做梦都能给笑醒了。
老者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他看了过来,谢行尘赶忙一掩嘴,装作副呛咳之状,颤着身子勉强压住笑意,而后紧正起神色,面容诚恳义正言辞地冲老者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似是对他这般态度甚是满意,老者缓缓点了点头,扯着锈铁摩擦般的嗓子,客气道:“惭愧惭愧,我们这村子少有人来……只能寻得这么处空宅……二位且先将就一晚。”
这么说着,他又颤颤巍巍抬手,向西北侧指了个方向:“二位若是腹中饥馑,可来老朽家中……老朽定不会亏待二位……”
这话配上一旁快要塌了的房子,无端生出股大言不惭之味。
谢行尘不由抽了下嘴角,面上接过殷召温的活,客客气气道了谢,心中却笑得打跌:老不死的还有脸说不会亏待,怕是偷个贡品都要比这招待得好。
心中翻涌着笑意,谢行尘绷着嘴角垂下头,便在此时,一阵嚎哭声忽地传来,飘飘荡荡支零破碎。
想来约莫是歌唱完了,轮到家眷争着哭了。
哭嚎声撞碎了笑意,谢行尘攸地抬了眼,只是尚不等他婉言询问,老者却盯着他们,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今日宜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