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谢行尘攸地拧了下眉,险些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死婴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皱巴巴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浮土,斑驳粗糙,瞧着便令人反胃。
而那颗青紫的头上,赫然嵌着张老人的脸,层层叠叠的皱纹堆在蜡黄的皮肤上,绝不是一个婴孩脸上自然的皱褶,简直似是揭了张垂垂老者的脸皮,突兀地盖在婴孩头上。
正当他微微俯身,欲细细瞧瞧那具死婴之时,身侧的殷召温忽地冒了一句:“那个死人?”
“什么?”谢行尘攸地转头看向了他。
“它的脸,”殷召温顿了顿,缓声解释道,“同今日遇见的那个死人一样。”
短短一句话,配上身侧扯着号子的寒风和哗啦作响的草叶,好似无数双毛茸茸的手,时不时搡于身上,直叫人毛骨悚然。
谢行尘却眸光一闪,倏然反应过来。
是先前于祠堂所见的死人!
看着脚边诡异的死婴,又思及祠堂所见一遭,谢行尘只觉一股寒意蓦地窜上脊背,脱口而出:“重生!”
一旁的殷召温缓缓点了下头。
心尖煞然雪亮,谢行尘攸地抽了口气。
难怪他瞧不出这村子里人的面相!难怪这村子的九宫八卦排得乱七八糟!
原来这地的人早不知“借尸还魂”“起死回生”多少回了!
早先他便猜过所谓的重生究竟会以何法呈现,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将往生者与新生者融于一处,将死人重新诞下?!
命格早不知洗了多少次,这一村子近乎全是行尸走肉,哪还能叫他相出面来!
“嘶……”脑海中电光一闪,谢行尘不由呲了呲牙,甚是嫌弃的抽回踏于死婴身侧的脚。
这般重生之法恐怕同那个神像脱不了干系。九宫八卦则为阵局,滋养阴煞之气为这些早死了不知多少回的鬼东西供重生契机。
至于老不死的里正总念叨的老黄历,只怕是“重生”的引线。
它们自以为逃过了生死轮回,实则化作不人不鬼的东西。
村子是牢笼,它们在村子中日复一日的轮回,而黄历约莫便是轮回的指引,规定每一日的经行方向。
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经了多少世,皆日复一日于一方天地间兜兜转转,永不止息。
生生死死,轮回不止。
而他们的到来,把一成不变的轮回打破了。
“……”
谢行尘啧啧称奇。
诸般诡奇乍然串于一处,直叫人毛骨悚然,他倒是怡然自得,还分出点心神琢磨着:若是“重生”失败,它们就永远不会重生,还是会等下一次机会?
思绪电转,他摸摸下巴,忽而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我还真很好奇他们坏了忌讳,会不会遭报应。”
他轻抬鞋尖略有些嫌弃地扒拉了下那个死婴,煞有介事地接着道:“不知那个少年的死算不算平了报应,若是祠堂哪位神仙大人大显身手,我们还怎么分个输赢呐?”
“嗯……”殷召温还当真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下,顺而笑了起来,“那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那神龛砸了?”
“……?”
全然没料到这疯疯癫癫的话能从殷召温嘴里说出,谢行尘倏然一愣,紧接着便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打跌,简直要怀疑是不是殷召温同他呆得久近墨者黑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哈哈哈哈哈你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了么?”
掺了些嘲弄的笑音被风卷着直上高天,翻墨的天好似也欢脱起来。
殷召温却不恼,噙着笑垂眼望着谢行尘,直到他乐得差不多了,才向一个方向歪了歪头:“如何?要去祠堂瞧瞧么?”
“……自然,自然。”勉强止了笑,捯上口气,谢行尘紧点了点头。
守着这么具死婴也无用,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二人也未打火,干脆摸黑向祠堂直奔而去。
此地以九宫八卦起局,现下倒给他们行了方便,一房一路皆可推出,故而哪怕眼前麻黑一片,二人照样如入无人之境,行得飞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两点豆粒大的红光伴着模糊不清的谈话声现于面前。
谢行尘倏然敛息,本能地一拉殷召温,闪身一躲,匿于侧墙之后。
没成想现下祠堂中居然还有人。
脊背贴于墙面,他矮身探头,凝神听着祠堂之内的谈话。
“娘的,那个……没了……晦气死了,操他娘的……”
咒骂声自屋内传来,粗声粗气,单听声音便觉着凶神恶煞。
这道声音话音刚落,马上便接上了道锯木般极是难听的声音,这声音化成灰他都能认得,正是那个老者。
却听他拖着嗓子道:“好了,过几日……不就有牙人来了吗……不过,你可要小心些了……”
粗嗓子焦急的声音立刻接上:“大人,人都死了,还算是犯了忌讳吗?”
“……只能愿神仙开恩了……你先回去吧,老朽想想办法,那几个外乡人……”
“!”
听得最后一句,躲于墙根下的谢行尘和殷召温倏然一顿。
眼见话音落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自祠堂走了出来,“笃笃”地拐杖声紧随其后,殷召温攸地俯身,语速飞快地于谢行尘耳边轻声道:“他恐是要寻我们,我先回去。”
谢行尘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却没见殷召温动身。
见那道佝偻的身影似只秃鹫般,长抻着脖子自祠堂迈了出来,他蓦地转头向殷召温看了一眼。
疑问尚未出口,视线将将投落,他却霎时似咬了舌头般梗了下。
一只扣于腕上的手大敕敕撞入了眼底。
谢行尘:……
方才走得急,自己的一只手居然一直扣着殷召温的腕子,至今未松。
“……”
掌心紧贴处传来的温热如今好似烙铁一般,烫手得紧,谢行尘赶忙松了手。
揉着手腕,殷召温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也不耽搁,身形向黑暗中一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昏暗的烛火摇了个影,“吱嘎”一声擦响炸开,老者缓缓合上祠堂的大门。
那道瓜牛般的身影于黑暗中更显诡异,好似跟朽烂的枯枝,风来了,便拖着身子,慢吞吞地挪出了两步。
而他所行方向,正是谢行尘二人那处快要塌了的破房子。
见老者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谢行尘马上自墙侧溜了出来。
怕旧木门的声响打草惊蛇,他翻手抖出两道符箓,一抬指倏然向门缝内送出一张,极轻一道咒文声起,“哒”一声轻响,神龛之前,一道高瘦的身影攸地现了出来。
祠堂之内麻黑一片,仅余两点赤色的火光摇摇曳曳,时不时爆个蜡心。
团团黑暗之中,唯有一方神龛笼于光晕之下。
周遭一切皆裹了层毛茸茸的黑,好似身堕虚无,一方神龛悬于面前,成了虚无之中唯一的光亮。
谢行尘一掀眼帘,直接有样学样地一抬手,“喀”一声轻响,毫不客气地将一侧的香烛连根掰了下来。
豆大的火苗受了惊,攸地颤了下。素白的指尖捻着红蜡,微微探出几分,他俯身凑近神龛,细细打量起来。
凑得近了,他才瞧见,黑乌神龛之上,居然隐隐刻了些小字。
这些小字以阴刻于神龛木料上浅浅刻了一层,烛光昏暗,又被神像遮挡,极难发现。
烛火昏暗,字迹不清,谢行尘眯着眼,拧眉歪头认了半天,才勉强认了个七七八八。
这神龛设得规矩,其上小字以“生老病死苦”的小黄道轮回循环,两侧是一副对联,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话语。
而当他侧了下香烛,偏头向神龛内瞧去时,却攸地发现神像之后,还隐隐约约刻了一串小字。
“阴…逢五方……”复又探了点烛焰,谢行尘歪着脖子紧眯起眼,勉强辨认着,“讳灵……”
“显忌……真君……”
以一个极是别扭的姿势,断断续续拼出那串字形,将将认出最后一个字时,难言的寒意乍然窜上心头!
这是所供神仙的尊名。
这个神仙根本不是祈,而是叫做忌!
———
“笃笃”的敲击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破败的屋子连门都掩不上,打着卷的风忽而洒落,同摇摇欲坠的木门撞个满怀,木门发出声叫人牙酸的声响,开得更大了。
一只近乎没有血色的手搭于大红酸枝螭龙纹方桌之上,百无聊赖地轻敲着桌面。
殷召温坐在个同样雕着螭龙纹的圈椅之上,怡然自得地交叠双腿,姿势谈不上规矩,却无端透出股雍容之感,带着丝难掩的压迫感,好似不是在一方破屋残瓦中坐着,而是坐在高不可攀的九天之上。
不过现下屋内可谈不上残破了,地席以紫檀而盖,原本破旧的一桌一椅已然换作崭新的雕花红木之做,配上漏了大洞的茅屋顶,突兀得可笑。
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殷召温毫不意外地哼笑了声,极黑的双眸缓缓垂下视线,睨向了立于门口的老者。
“终于来了。”
轻飘飘一道话音落下,老者瞪圆了双目,眼前一切全然出乎意料,他愣了片刻,才猛拄了下拐杖,语调中含了几分怒气:“老朽叨扰……敢问,另一位公子现下,身在何处……?”
“嗯……”有些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殷召温苍白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似是有些不耐烦。
他偏了偏头,视线依旧睨着老者,轻笑了声:“我要见的是她,不是你。”
话音落下,老者缓缓眨了眨眼。
周遭好似骤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再开口时,一道清脆的女童声自那具苍老的躯壳口中传来出来。
“她”看着殷召温,道: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