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之出现之前决明甚至都来不及慌张。
祁敬山身下忽然窜起的法阵机关威力强劲,但是随着结界被一剑破开,渡月的场域排山倒海般渗透进来,那法阵还没发挥它该有的作用,就在瞬息间被暗紫色的阴影淹没。
头一个降落在地的却是渔之,在几乎要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仿若脚踩莲台般翩然踏来。
只见她长剑一扫长驱直入,直截了当地杀过去,方才仓促间再次聚集起来的一众护法没能站稳阵型,就被简单粗暴地打乱。
渔之来得比预想中快得很多,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借着渡月的场域破开早已不堪一击的护盾,直逼最后方的灵阵师而去。
“都不许动!”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仿佛看得见一般,很快就绕到了灵阵师的身后,随后一抬手丢出一个闪着蓝色荧光的法阵,生生将那灵阵师禁锢在原地。
“绞杀阵已成,”她喊道,“我往里布置了南域巫蛊族炼制的忘忧散,但凡有一人轻举妄动,她就会原地暴毙,血溅当场!”
渔之戾气横生的眉眼一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随后抬头落到了二楼的祁敬山以及决明身上。
这一眼如同修罗恶鬼,在此时昏天蔽日的场合下更显瘆人。
饶是祁敬山再怎么不动如山,也不免暴露血液里流淌的求生本能。
“决明到我身边来。”她说。
决明闻言跳上了栏杆,轻身跃下,但是,他分明是被救的那一方,先前也见过渔之杀人的这副凌厉模样,但是越走过去,越越发隐隐感受到体内骤然窜起的不安与躁动,如同蓄势待发的活火山,即将不由分说地撑起鼓胀的脉搏。
大概是连理枝的作用。
他犹豫了一会,没再迟疑,强行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的清气,将这股不合时宜的异常按耐下去。
“来得很及时。”他悄声道。
却见渔之朝他的方向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决明闻言抹一下嘴角,一手的血迹还热乎乎的,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腥味。
“不小心的。”他笑了笑,转头就看见祁敬山被渡月一巴掌重重地摔下了楼。
得亏是修行中人,即便身居高位还只有这么点修为,说明资质不高纯靠仙丹辅助,到底还是比凡人命更硬,要不然这老身子骨一摔,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要上天见神女了。
“居然……能破得了我祁家的结界!”他脸色阴沉,支起身后很快就爬起来,第一句话就直直望向渔之的方向。
但是决明很清楚地感知到,祁敬山并不是在看渔之。
那双淫浸了多年官场的眼神里情绪晦暗不清,算计过太多的人心,直直射向定身法阵内的灵阵师。
灵阵师身躯一震,几乎是嘶喊着大吼:“主上,不是我!”
祁敬山却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双手下沉,自丹田处蓄起灵力,随后手势快速变换,召唤出了某样精巧的器物,决明看见,这个东西印刻着和祁家玉牌如出一辙的印记。
“众护法听令!”那祁家灵印在祁敬山手中暴涨变大,如有生命一般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今日老夫将豢养禁制解除,恢复你们的自身修为,你们替老夫解决擅闯结界的三人后,便可自行离去!”
话音刚落,渡月场域里原本停滞不动的一众护法忽然暴涨起燃烧的戾气,居然在顷刻间打破了渡月的束缚,直往渡月的方向攻去。
与此同时,被渔之禁锢在绞杀法阵里的灵阵师在眨眼间原地暴毙,法阵内撒起一阵飘扬血雾。
浓厚的腥味逼得渔之退避了三尺,只剩下亲眼见证的决明在原地怔愣许久。
想来祁家护法原本都应当是人间闯荡已久的散修大能,只不过一朝遭遇那奴役般的禁制,方才渔之直直闯入的时候都没感觉这帮人有多厉害,但此时看他们放开了朝渡月杀去,才猛然感知到,这些人分明就是一帮亡命之徒。
决明的心刚开始揪起来,就见那一边的渡月几个踩着鼓点的舞步又强化了场域,但这一回,她连蝎身都不变了,胸前的银环铃铛轻响,再次站上了高台。
在渡月的场域内,还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够反杀她,他甚至看见渡月的眼里闪过了嗜血的快意,一时间天象轰鸣,几道天劫雷光闪现,却始终没有劈落下来。
决明心下一惊,不禁叹道,若不是妖道禁制束缚,这个小姑娘恐怕生来便是灾祸。
接下来的景象他不忍再看,于是将目光转回了瘫坐在地的祁敬山,才迈开一步,就见渔之身形一晃,差点儿就要倒下。
决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叹了口气,也没管她愿不愿意,还是输送了自己仅剩不多的灵力过去,却被渔之给抬手制止了。
“决明,扶我过去找祁敬山。”她说。
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祁敬山眼里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瘫坐在地的腿脚不便,于是竟原地躺了下来,痴痴地疯笑。
“枉老夫多年苦心孤诣,辅佐太子,”他的神色间已然初现癫狂,“死到临头,竟然身边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他放声大喊,“林玉期……我输了!哈哈哈哈哈……我输啦!”
他的喊声回荡在如梦如幻的祁家秘境里,但是却再没有多余的人肯听得他的宣泄。
决明皱了皱眉头,有些反感,这老家伙似乎还在试图博取同情。
但渔之踱步过去,淡淡道:“倘若我说,此事本无输赢呢?”
祁敬山冷冷笑道:“事到如今,有人还是不愿意给老夫一个痛快。”
昏天黑地的风暴场域内风沙喧嚣得几乎能糊住人的口鼻,渔之在面对外人时,似乎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副冷淡的面孔,但在这样的场景下,她的笑容却莫名添上了几抹难以忽视的邪气:“别装了,你知道我为何留下你。以及,你们祁家的密令,不是那灵阵师告诉我的。”
祁敬山没有任何回应。
“是令郎,祁元朗。”
决明看了渔之一眼,没说什么。
祁敬山忽然将眼光瞪了过来,死死地盯住渔之,好像要将人生吞:“你休想拿我儿子说事!”
“拿你儿子说事怎么了?你以为你死了之后,你儿子还能安稳地继承你的官位吗?”渔之满不在意道,“我也没想着拿祁元朗威胁你什么,我只是想说,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更别说是为了太子牺牲,省省力气吧,你们祁家想必就没教过‘奉献’二字。”
“你才见过几个祁家人?怎么没有听过,祁家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往往一眼就认定背叛的人,是因为自己便从来不肯忠心,”决明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辅佐人。”
祁敬山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领,一甩朝服,低下头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
渔之没有说话。
“太子与民间组织交易,签下血契的人,是老夫。”祁敬山终于开口。
二人都知道,他口中的民间组织是捕梦者,看样子,这帮人不但抢卖命格,还打上了魔人内丹的算盘,想来这段时间太子的资金来源应当和捕梦者关系匪浅。
“所以,你只需要对血契负责,而非太子。”渔之道。
“正是。”
“你可以让一切照旧进行,”她道,“把接头日期和形式告诉我,他手里这颗魔人的内丹就先给你拿去交差。”
祁敬山立即伸手,却一把抓落了空。
“南域圣女的实力你心里有数,她这会能帮忙,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反悔,”决明举着魔人内丹道,“所以这件事情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落空,血契钻心的苦你便自己生生承受着,谁也不会再帮你。”
祁敬山整了整衣襟,庄重道:“是。”
约好的日子很快到来。
残月当空,祁敬山拢了拢衣袖,躬身下了梯,满面春风地迎上了赴约而来的捕梦者首领:“段兄亲自莅临寒舍,老夫荣幸至极……”
这日过后,一道闪着寒光的身影在京城连续数日飞掠而过,在激昂得诡异的鼓点声中,展开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围猎。
落网的捕梦者尽数交于大理寺审判,不消几日,太子在民间的说书人口中形象几经变换,粟果案收缴的钱财都充公,祁敬山将亲儿子从仙山唤了回来,坐上了回归家乡的马车。
“渡月居然直接把京城这一脉的捕梦者赶尽杀绝了,”云天南感叹道,“要不是我姐姐拦着给他们留一命,估计这段时间劈下来的雷劫能把皇城给炸个窟窿,她是真不怕死啊。”
窗外的暴雨接连下了好几天,空气中的喧嚣和怨念几乎要把渔之的脑袋给撑爆,这段时间都城太不安宁,百姓果然叫苦连天。
渔之的眼睛回来后还是看不见,只能偶尔用神识雾里看花,几人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办法,不过林玉期已经派府内的医修去查了,估计得修养一段日子。
好在渔之是水灵根,大雨反而让她恢复的速度快了许多,只是苦了决明,上回不知道怎么搞的,把自己整出了内伤,好吃好喝地调养,也没能恢复多少。
她伸手摸到桌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吹了几口气,轻抿一口热茶:“她的性子能忍这么久本就已经不容易,这会儿直接杀过去,别说血契,就是皇家血脉也能给她砍断了,就看她乐不乐意,其实有这么个强大的同伴一起查案,倒也省心。”
“还省心呢,咱处理的不都是他们南域的破事儿吗?”说话间,有人一撩帘子,在丁玲当啷的响声里走了进来,“也不知楚尧的法器她拿到没,要不然我这林府可装不下那尊神仙了。”
“楚尧还是很不稳定吗?”渔之担忧道。
“可不是嘛,”云天南道,“昨天直接把客房给拆了,说是天衍处有人在盯着林府。”他顿了顿,颇有些气愤,“我说他是不是有病?这几天闹得我里里外外叫人把府里的法阵又加固了一大圈,什么破口都没发现,这天衍处要是真发现他了,他早就被抓回去了,咱们也没什么理由再捞他好不好!”
“他这种情况……恐怕有些危险,”决明虚弱的声音响起,渔之听见有人将他扶起的动静,“我能闻到,他可能已经接近入魔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