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扬见到了那个医生。

医生一头白色长发，但实际上还不能算是个中年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很温和，一双金眼澄澈单纯，神秘但并不危险。

江扬在走廊上看见的他，那白色实在太显眼了。

察觉到江扬的打量，医生回头朝他挥挥手，声音温润：“你好啊。”

江扬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近了些，面色沉着镇静，掩住心下的疑虑与不安：“你好，医生。”

医生说：“我叫帕勒戴斯·格维多伊，叫我帕勒医生就可以。”他垂下眼，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你母亲的事……节哀。”

“没关系。”江扬听他不徐不缓的语气，心绪居然也宁静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停在透明的舷窗前。窗外的远空中掠过一场稀稀落落的流星雨，他们昨天路过的那颗恒星已经很远了，凝成后方的一个小小光点。医生望着那颗恒星，金色的眼眸闪闪发亮，似乎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嘴角始终上扬。

“都会变好的。”医生突然说。

在对我说吗？江扬没有接话。

“运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非要划分一下的话，它跟你的潜力住在一起。”医生说话像在读诗，似乎是突发的感悟，又似乎意有所指，“你或许是一个很愿意信任自己的人。我不求你相信我没有坏心，但请允许我送你一句话。”

“苦难不会就此完结，但必要的时候，祝愿你会有水到渠成的好运。”

当晚，予岚一夜未归。江扬原本在地上等待，准备再迟一点就出去找她，结果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新的清晨，江扬昏昏沉沉从地上起来，正迎上门口拎着新衣服的邱椋。

江扬正要找他，焦急道：“予岚呢？”

邱椋无辜地眨眨眼：“医生房间里。”

江扬：“？”

“医生呢？”

邱椋又眨眨眼：“走了。”

“……”

帕勒医生确实已经离开。江扬闯进那件屋子，只有予岚坐在房间的床上，看起来刚刚睡醒。

“岚？”

予岚看见江扬和跟在他身后的邱椋，没说话，只翻身下床，走向卧室自带的洗手间。很快水龙头被打开，在哗哗的水声中，江扬和邱椋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跟了上去。

洗手间也很干净，肉眼看不出任何予岚受过伤害的痕迹。江扬松了口气，见予岚仍然在洗手池里摆弄些什么，便齐齐围上去看。

热水弄得半个房间蒸汽氤氲，随着水温的上升，予岚反复冲洗的手腕上，缓缓浮现出一个花样字母组成的图案。

“C、X、A、R、U？”邱椋艰难地辨认出了那些字母，“这是什么意思？”

江扬面色不善：“我以为你知道。”毕竟是你把医生放进来的。

予岚倒是不着急，宽慰道：“没关系，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她脸上绽放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江扬，我有计划了。”

.

他们的飞船在宇宙中飘了半个多月，邱椋的毕业旅行假期即将结束，征询过江扬和予岚的意见之后，找到路线，将他们带回了联邦第九星系。

邱椋找到了与他相熟的学长——彼时是远征军后备基地一员小干部的任知楚，钻了个空子，模糊了江扬和予岚的出身，将两人收编成后备基地的新兵。

“你要回联邦中央？”

他来向江扬告别，这位看似早熟实则纯粹而倔强的少年人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邱椋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毕竟是自己率先承认会归属于远征军，成为江扬的前辈。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是束迦星军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联邦中央听说他大老远跑去第九星系，连夜发函让他回中央军，不要浪费人才。

他放软了语气，主动认错：“对不起。”

陪同前来的任知楚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闻言一挑眉，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你不用道歉。”江扬硬邦邦地说，“又不是你的问题。”

“但我让你不高兴了吧？”邱椋无奈，伸手揉了揉少年人的头发。

江扬被突然的动作惊到，没来得及躲，掌心的温度吓得他一个激灵，带着情绪被看穿的羞恼，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邱椋也是一愣，很快收回了手，又福至心灵准备去摸边上一言不发的予岚的头，临门一脚想起她姑且是个妹子，悻悻地收回手，为掩饰尴尬还咳了两声。

任知楚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些。

“总之……我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面。”邱椋迅速从不自在的状态里走出来，将准备好的两个小盒子分别递给江扬和予岚。

江扬抬眼看了看邱椋的表情，估计是在期待他的反应，于是不客气地把盒子拆开了。

旁边的予岚发出一声赞叹：“这是……”

两枚崭新的个人终端。

两人之前用的虽然也有智能效果，但早在南京星就已经损毁。小地方来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联邦的高科技，第一反应是“哇塞”，第二反应就是“好贵”。

江扬不合时宜地想，自己直觉还是很准的，之前就觉得邱椋这人长得很有钱，没想到是真的有钱啊。

他珍重地收下了礼物，对邱椋说：“谢谢。”

这个看起来不着边际的家伙确实帮了他们太多。也许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如果不是半个月来的照拂与维护，他和予岚可能早就死在那堆废墟里。现在他虽然依旧穷得叮当响，但最亲近的家人还在身边，母亲的尸骨得以收俭，他在对方的帮助下，有了改头换面的新身份，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了工作，有了从零开始的机会。

他承诺道：“我现在没有条件回报，但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愿意提供一切我能提供的帮助。”

予岚跟着说：“我也一样。”

“唉，别说这么重的话啊，怪不好意思的。”邱椋大笑起来，一手一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好好活着吧！别让我白救这一趟。至于其他的，我在联邦中央等你们。”

江扬和予岚目送他和任知楚一同离开，房门关上，整个训练室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扬听见身后幽幽的叹气声，一转身，对上今天格外沉默的予岚复杂的眼神。

“如果未来，我们失败了……”

她欲言又止，但江扬懂了她的意思。邱椋知道了他们的来历，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事，虽然此时他主动帮忙隐瞒了这一切，默许两个孩子以不可说的心思留在联邦生活，但他们的计划总有实行的一天，如果那时候他们失败了，邱椋此前的行为就可能被发现，从而受到下场不可预估的牵连。

不管是他还是予岚，都不愿意自己的恩人因自己而陷入危机之中。

“但我们的计划已经开始了。”江扬低声说，“我们有很长时间，足够我们把每一步都做到最好。”

他想起那位帕勒医生说过的话：水到渠成的好运。

布置温馨的飞船、宇宙中的流星雨、白色瀑布般的长发，还有刚刚离开的那个人热情而神秘的微笑、黑曜石般的瞳孔。

家园被毁、至亲去世的阴霾在这些梦幻般美好事物的覆盖下渐渐散去，成了心口结痂的伤疤，刻上不被高温烧灼冲洗就看不见的纹身痕。

“打起精神，行动起来。”他挺直脊背，语气坚决，将面前的女孩也感染得坚定起来。

未来一切未知，苦难与幸运都是亟待被人影响或扭转的命运。在最终的结果降临之前，他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

在远征军后备基地的一年过得很快，也很充实。江扬潜藏的工作狂属性被完全激发，除了外勤和前线遭遇战，其他时间全部泡在训练室里。

予岚的成长则更加超乎他的预料，不知道在飞船上的那半个月她都考虑了些什么，他心目中的那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用阴狠乖戾的语气在他耳边低语“我见到史戈拉·胡了，目前看来十拿九稳”的时候，他一边毛骨悚然，一边苦笑着感慨予岚深藏不露，把他也骗过去了。

任知楚在工作之余也不忘关照这两个“孤儿”，在数次抵御海盗袭击的遭遇战中，精准地发掘出了江扬的战略天赋。任知楚找江扬谈了几次话，明确了他要往首都星去的想法，于是悄悄给他开小灶，将自己积累的一切经验和策略倾囊相授。

一年之后，江扬带着予岚和任知楚的举荐信，登上前往联邦首都束迦星的星舰。

联邦中央星系，也就是本初星系，位于整个帝国的最中心，其豪华程度与第九星系相比，提升的不止一个档次。

从战乱不断、荒凉贫穷的第九星系来到松弛豪奢的首都星，就像他们从南京星废墟被救到私人飞船上一样。

江扬入编的第二军团管制还算严格，入境第一天办手续、改户口、分配宿舍。同层次的第一军团就完全放养，先在首都星玩三天，然后进军部大区训练场观看训练一个星期，才被接到专属的卫星军事基地进行训练。

江扬则是后面要被观看的那一批。

兴许是任知楚一早就跟邱椋通过气，星舰一进入束迦星管辖星域，邱椋的信息就发来了。

【根据我的内部消息，第二军团新兵明天白天没有行程安排。】

【我们公休，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个向导？】

过往的一年里，江扬和他交流不多，但也不算少，此时收到消息并不意外。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原先模糊的计划，犹豫了几秒钟，豪爽地决定把那个计划推翻：

【好。】

于是第二天一早，被不知道要忙什么的予岚残忍抛弃、孤身一人的江扬，坐在悬浮车的副驾驶，和邱椋面面相觑。

“我们这是要去哪？”江扬茫然地问。

“不知道。”邱椋茫然地回答，“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江扬一想觉得不对，“不是你说做向导，你没有计划吗？”

邱椋尴尬地咳嗽一声：“我的计划就是跟着你的计划随机应变。”

江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