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军的日子远远没有第九星系的过得痛快。

江扬不是那种一身虎劲儿听长官一声令下就埋头向前冲的猛士，虽然经过训练后能够将临场反应、战斗意识和操作都提升到极致，但他本身不适合做一个战士。

“你啊，就是轴。觉得自己脑子太好用了，所以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动你的脑子。”他的教官叼着烟，含混不清地抱怨，“战场上没有什么‘你觉得应该怎样’，战场上长官的命令就是一切，不要瞎动用你的小聪明，小聪明就是抗命的心思，挡不住敌人的枪炮！”

“你这次没有导致失误，下次呢？你的一次抗命可能是几百个战友的性命，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错了，长官。”江扬不卑不亢地鞠躬，“不会有下次了。”

“哼哼。”教官狠狠吸了一口烟，拿斜眼睨他，“你最好说话算话，还有下次的话，以后所有的失误我拿你是问！”

“……”

【但他作为指挥者，一次失败的指令可能让他全军覆没。】江扬越想越气，手上打字的动作更快了，【如果这次模拟战不是他一意孤行，我们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胜利。】

【他的迁怒也莫名其妙，不是说军人很忌讳情绪激动的吗？这个心理素质还上战场带兵？把兵带到地狱里去吗？】

他还想继续说点儿什么，突然界面跳了一下，晃出来一个视讯申请，正是他这一通输出的对象，邱椋。

江扬想也没想点了接通，没等邱椋的脸跳出来就继续输出：“他那双眼睛是选择性失明吗？只看到我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在十秒钟内撤退？他只看到我轰了一炮因此多花三分钟捞人？我不轰那一炮的话他就要多花三天去悼念那两艘驱逐舰！”

“幸好是模拟战，要是真的战场，他敢这样，只为了速战速决就草菅人命？”

“很生气？”

江扬闭嘴了。

邱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只是为了看笑话似的。江扬忽然自觉刚刚情绪也太过激动，此时迟钝的羞耻感弥漫上来，血液被煮沸了淹过脸颊。

“反正……”他破罐子破摔道，“我确实不适合参军。强制执行纪律的理念就像屠杀投降的士兵一样不可理喻。”

“我已经向他们投降了，他们还生怕我活着……唉。”

邱椋坐在星舰的休息室里，手掌懒洋洋地托着腮，脸鼓起来一块，乍一看还怪可爱的。

此人闻言眼睛一眯，张口就来：“年纪轻轻的别叹气，看不惯就去把他们干翻。”

“……”

江扬感觉脸上更烧了，因为他刚刚真的这么想过。

“好了，这没什么，你不能说服所有人，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邱椋用长辈的口气宽慰他道，“当然你来找我是很正确的决定，毕竟这个地方可能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跟你掰扯这种问题，而且……”

“而且？”

“这么说吧，我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邱椋得意地笑起来，“你要是再像刚刚那样跟我撒个娇，我就帮你请假逃出去玩。”

江扬：“？”

江扬：“我刚刚什么？”

“讨厌，明知故问干嘛。”邱椋捂脸作娇羞状。

江扬看得想杀人。

邱椋确实是挺忙的，江扬水深火热地被中央军捶打的时候，巡航的第二军团也在跟海盗胶着。江扬偶尔给他发个消息，可能要第二天才能收到回复。

他们训练之余，教官也会播放一些从前线传回来的战斗录像。录像是第一人称视角，为了方便大家，通常选的是位于战场后方的位置。在其他士兵为旗舰主炮啧啧称奇的时候，江扬的目光会移向视野的边缘。

第二军团总有一艘游离在战场之外的驱逐舰，行踪诡谲多变，录像经常拍不到它。它会在战势正盛时突然绕远消失，江扬在心中默默规划了他可能走的路线，按可能性高低排好，再结合敌方形势和核心位置……

果然。二十分钟后，那艘驱逐舰在某一个角落悄悄出现，恰好拦截了即将脱离战场的一艘敌舰，早已蓄力完成的主炮轰然喷出，一击毙命。

敌方的一个视野节点被拿掉了。

那艘驱逐舰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在它消失前一秒，一束激光恰好打过去，它张开光护网拦下攻击，炸开的光芒照亮了它的舰身。平日低调的银色的喷漆终于在此时划破了无尽的黑色，亮出不加掩饰的锋芒。

077号，邱椋的战舰。

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余光扫荡了一周，没有人注意到那艘神出鬼没的驱逐舰。他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窃喜，在自己都不知情的状况下扬起嘴角。

“撤退！”录像中的指挥官——第二军团军团长尤利娅，一名年逾130的老将——一声令下，略显疲软的第二军团大部队开始回撤。077号星舰再度消失在视野中，三十秒后，敌方追击最紧的一艘战舰尾部漂亮地爆开，077号开着光护网，大摇大摆地穿过火云，加大引擎马力追上了大部队。

当晚他给邱椋发了消息，没有说什么，只发了那个录像。

邱椋难得在线，没几分钟就回复了。

【知道为什么吗？】

江扬嘴角一翘，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就想象出了邱椋此时的表情，是那种温和又神秘、却掩不住自信与张扬的笑，轻快地敲下字符，将珍贵的、随意的文字烙进江扬的脑海里。

【因为军团长信任我，我也信任她。】

【继续努力吧，小孩。】

.

——很难说那段时光给江扬带来多深刻的影响。邱椋去世后，江扬自虐式地把和他相关的事情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但又有太多太多被邱椋养出的习惯和思维方式留了下来，像站在他背后散不尽的魂灵，一路指引他登上如今这么高的位置。

也是现在，在江扬下定决心进行细节回忆、走出九年前阴影的时刻，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没有真的忘记过邱椋。那些文字轻飘飘地掠过屏幕，被新的消息顶上去、刷新又消失，最终都沉淀进了他的意识和习惯，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他的躯体。

“你还好么？”赫立尔·米勒见他发呆了半天，看不过去，抽了一张纸抹去他额角的冷汗。江扬猛地睁眼，才注意到一脸关切的赫立尔，等缓过了一阵眩晕，摇摇头说：“没事。”

刚刚是赫立尔和邱迁慢慢地给他讲邱椋在那段时间的活动轨迹和发生过的事，每还原一点，江扬就在冥想状态中抽出相应的、自己和邱椋有关的记忆，艰难地填补了回忆和经历中被他刻意忘掉的那些漏洞。

这个过程不算轻松，虽然两位长辈都是做研究出身的高知分子，记忆力肯定不会差，但邱椋从小被他们放养到大，很多事情不会跟父母说。刚刚说的东西，估计有半数是两位长辈从邱椋的朋友、军部通知和网络上了解到的。

“我没事了，叔叔阿姨，可以继续。”江扬接过赫立尔手里的纸，不太好意思地自己擦了擦，才发现自己确实是出了不少的冷汗。

“唉。”赫立尔看着心疼，劝说道，“不行就先歇歇，不急于这一时？”

不急吗？

江扬苦笑着摇摇头。

邱迁则敏锐地察觉了他今天态度的异常，试探着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男人的脑子其实转得飞快，平时吊儿郎当不像样，实际上思维敏捷、逻辑清晰，不难看出邱椋是一脉相承的亲儿子。

“和那小子有关？”邱迁大胆地猜测，“他给你留下了什么线索？”

“……算是吧。”江扬有些犹豫。

该直接告诉他们吗？你们九年前宣布死亡的亲生儿子，很有可能还活着，都混成了新政权的高层人物？

“……还是说，他根本没死？”赫立尔语出惊人。

江扬悚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赫立尔看着他的表情，又递来一张纸：“我没说错对吧。”

“哎，你怎么看起来比我俩还……那什么，搞得好像这小子是你生的似的。”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纸糊到了江扬脸上。江扬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一道潮湿的轨迹，女人一边唠叨着什么，一边很小心地捧着他的脸帮他擦拭，而男人则笑着拍拍他的头，关切中还不忘把自己的脸移出他的视野，怕刺激到他的神经。

江扬鼻子一酸，眼前的身影渐渐与久远记忆中的人重合。他暗骂自己不争气，这次是真的有点想哭。

“怎么了这是？天呐，我安慰你的步骤出问题了吗？”赫立尔瞪大了眼，有些手忙脚乱起来。邱迁旁观了全程，这会儿机灵地大步绕去了江扬身后，抓着妻子的两只手，拍在了江扬背上。

“好吧。”赫立尔有点想笑又不敢，只能顺势抱住江扬的脑袋，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哄小孩儿似的。

江扬的视野被挡了个严实，身体紧绷了一瞬，又放松下来。他没有失态地发出声音，只在女人怀里眨了眨眼，把那些汹涌的情绪收回去。

定了定神，他波澜不惊地说出了那句话：“他确实有可能还活着。”

没有证据，是荒谬的猜测，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叔叔阿姨，联邦要变天了。”

.

【朱厚照：有个人来找我了，你猜是谁？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东西？”岑遂一探头看到屏幕，咋咋呼呼道，“老东西被夺舍了？……不是，你怎么把备注改成朱厚照哈哈哈哈哈邱椋你有病吧你怎么不叫自己杨廷和哈哈哈哈哈哈哈……”

斑鸠没理那个关注点清奇的傻副官，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这条高深莫测的信息，眉毛一挑，翻出一张图片，发了过去。

那张图上是一个像树一般的形状，自上而下逐渐分出杈来，最上面一层是三个树杈，汇集于最高点的那个名字。

【朱厚照：？】

【我超喜欢工作的这种累得要死还没多少薪水的差事真让我着迷：我猜是一个不在这棵树上的人。】

【朱厚照：……没错。】

斑鸠冷笑一声，关掉了聊天框：“不省心的上司，你敢给我添乱，我就敢给你添堵。”

岑遂习惯了这两位的你来我往你追我赶，懒得理他们的虚与委蛇：“所以是谁？”

“不知道。”斑鸠一耸肩，随口道，“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弄来的那堆新欢旧爱呗。第四星系？第八星系？还是利维坦星系？利维坦最有可能……那么是法洛斯的女王，还是伊甸的大帝？”

“法洛斯女王？可是他们跟老喜鹊不熟吧，想找鸷鸟完全可以通过他们总帅和你的裙带关系啊？伊甸皇帝……哈哈，他的那个小情人也跟你比较熟！啧啧啧……”岑遂狡黠一笑，打开终端自言自语，“邱椋你完了！我要让游隼去给你老婆告状……哎呀！”

快乐的猫头鹰吃痛捂住脑门儿，邱椋收回手，瘫回办公椅上，眼睛望向落地窗外。

这里是“日霭”星的南极点，正值极昼的季节，恒星“十字架二”没日没夜地挂在天际，照得整颗星球都活生生泛着冰蓝。

“可惜，看不到日落。”岑遂顺着他的目光看那“太阳”，感慨道，“有时候一直亮着也挺恼人的，都睡不好觉。”

“总有一天会落的。”邱椋语气沉静，似乎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