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扬在自己的卧室醒来,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怕他的身体出什么事,联邦特批他在家办公——说是办公,实际上就是一些权力交接,把第二军团琐碎的事务重新交到老上级厄简的手上。
他在卫生间洗漱完,走出房间。途经客厅的时候他往沙发上看了一眼。
我昨晚好像在沙发上睡着了来着?
不过自己半夜起来走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扬说服了自己,脑袋还有些昏沉,像醉了酒一样。他晃晃脑袋——更晕了,遂作罢,准备去书房。
他拧开书房的门把手,忽然顿住。
客厅的灯在玄关,他睡着之前,灯是点满了的。
那他在起来回床上的时候,会专门跑去玄关把灯灭了?
他大步走回去,沙发上的抱枕好好地放着,上面都是陈旧的褶皱,哪里像是昨晚睡过人的样子?
他心生疑窦,忽然灵光一闪,走到玄关,打开了鞋柜。
拖鞋的位置——变过了。
江扬陷入了沉思。
眼下这个地方,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思索一番,控制开关把窗帘拉上,又按掉了所有的光源,将自己置身于人造的黑暗之中。
“我听着呢。”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似乎就在他耳边炸响,脑子里灌满了嗡嗡的响动,像某种糨糊和液体的混合物,满满当当粘死了耳膜。
他猛然回头,看向那面墙壁。
一些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他自认为梦的意识,他甚至来不及觉得不好意思。
摸出终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024:在哪。】
【斑鸠:药店。】
江扬要夺门而出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024:?你生病了?】
【斑鸠:没有,采购点东西,马上就回去。等我一小会儿好吗?】
【斑鸠:啊,对,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束迦星……对吧?】
这是变相承认了,并且笃定他也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
江扬深吸了一口气。
他妈的,那个梦居然是真的,他真是有点不想活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需要麻烦自己上楼一趟。他回到沙发上坐着,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去工作上,做点儿什么实事,结果满脑子烟花和潮水你来我往浑浑噩噩,屏幕上的东西一点儿看不进去,眼前飘着都是昨晚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对邱椋为所欲为的事情。
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两分钟。
假如刚才发消息的时候邱椋刚好出药店门——最近的药店在小区门外一百三十米处,到达公寓楼下大约需要步行两分半钟;等电梯加坐电梯的时间宽限到一分半钟吧,总共不到五分钟,邱椋应该可以抵达江扬或者他自己的家门口。
买药需要花多久呢?
这就不知道了,没有参考,记忆里的邱椋从来没有买过药,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生活常识在九年间到了什么地步,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
两分半。
待会儿肯定要见到他,要说什么好呢?我想起来了昨晚的事情,为我的唐突和失态感到抱歉,并且我可以签署保证书,对你悄悄哭鼻子的事情绝口不提?还是说,现在我清醒了,算是正常的、正式的重逢,对于私人的和公家的事情,你分别有什么想说的吗?
三分钟。
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刘海有点长了,现在也来不及去剪,他只能尽量让它们看起来精神一点儿——外套应该挂在走廊那边的衣帽架上了,检查一下衬衫,扣子扣得好好的,他想了想,还是解开了最上面一颗。
好了,走吧,也不用下楼,只要按下这层电梯的上行键,就能百分百拦住那家伙,仓促地把“重逢”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嘀嘀”,门锁处传来响动。
门自己打开,门口的邱椋和手里拎着大衣、没来得及换鞋的江扬面面相觑。
“你……”江扬脑子里安排好的一切忘了个干净,只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衣服还是昨晚那一套,有些皱了,头发乱七八糟的,脸颊微红,极力压制着呼吸,但看得出来还是有些气喘。
眉眼英气,锋利而张扬,和记忆中似乎并无二致,气质倒是更加成熟神秘,只是被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一冲,一切又变成了老样子。就好像他单纯地出差回来,手里拎着边境某颗小行星上的特产水果,实际上酸得要命,坏心眼地非要邀请这位“楼下的邻居”尝尝。
邱椋眼眶微红,嘴角却向上翘起,空着的左手搭着门框,对面前的人笑道:“不是你算错了时间,你计算得应该刚刚好。”
江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光闪动,等他接下来的一句解释。
“……但我是跑回来的。感动吗?”
九年前这样犯贱,江扬高低给他两拳。
但现在的江扬什么都没说。
气氛僵在原地,邱椋只得示弱:“可以让我进去吗,长官?”
江扬抿着嘴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客厅去了。
托昨晚那个“梦”的福,本来他们可以正常地、理智地、客气但不失亲密地讲话,现在完全不可以了。江扬一坐在沙发上,视觉捕捉到面前站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家伙,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就开始往脑子里爬,压都压不住。偏偏邱椋生怕哪里得罪他,略显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根多余的、花里胡哨的柱子。
“你是在生气吗?”邱椋问。
江扬下意识回答:“没有。”
邱椋:“……哦。”
江扬根本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云淡风轻,此时勉强找回了理智,想起刚才计算时间时思虑过的问题,随便抓住一个就病急乱投医,脱口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变了样子:“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邱椋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双方同时闪避开。他听见邱椋语气温和的回答:“我以为我们之间虽然有点芥蒂,但好歹没有误会,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是需要我……解释的。”
江扬抬眼,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又真诚地注视着自己:“或者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说一个字的谎。”
此言一出,邱椋整个人就凝滞了一下。果不其然他听见江扬的冷笑:“结论别下太早,你方才的这句话很快就会被证伪。”
好强的攻击性,果然是生气了。
但不一定只是生他的气,江扬大多数时候在生自己的气。
“这样吧。”邱椋在茶几上放下手中的一袋子药品,分别指了指江扬身侧的沙发,和江扬对面的位置,“按照寻常的待客之道,我现在应该坐下。请问主人,我现在坐哪里?”
邱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坐在江扬身边,就是要谈私事,对面则是公事公办的位置,代表他们要先抛开一些个人恩怨不谈。这种问法不会太过僵硬,直率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亲密,倒是恰好契合他们现在的关系。同时这也代替江扬决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又把关键性质的选择权交到江扬手上,堪称熨帖。
江扬似乎放下了心里的什么东西一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用下巴隔空点了点对面的位置。
他们当下有短暂的自由,也有充足的时间,时过境迁,似乎一切都已经苦尽甘来,那些身不由己被远远地丢进时间的坟场里。但更重要的事情还没完成,而他永远是那个以整体局面和公务为重的江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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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第九星系的大港口,一艘航运舰稳稳地停靠。
“第九星系——科罗勒拉恒星系已到达,请乘客带好随身行李,有序登陆。”
联邦的人基本上不会往这边跑,因此下来的客人只有零星数十位。其中有一个一身黑衣、身材高大但容貌平平无奇的男人,背着一个公务包,混迹在人群中。
他到小型运输舰的转运售票处,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对AI工作人员说:“要一张去安第斯的票。”
安第斯,就是远征军总基地所在的空间站。
“身份认证通过,已为您办理业务。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他礼貌地给AI跳出来的评价界面打了个五星,拿着票走进另一个更小的航道港口。
终端上响起通讯提醒。
“喂?苍鹰?你居然给我打通讯,真稀奇。”
“鸣角鸮。你是不是在第九星系?”对面是个浑厚的男声,说话一板一眼的,有一股奇异的机械感,非要说的话,和刚才的AI售票员差不多。
岑遂一秒否认:“没有,你别瞎猜。”
“不是我猜的,是首领说的。”苍鹰自动忽略了他的否认,“你去找知更鸟?”
“嘿,你说话真有意思。”岑遂翘着的嘴角放了下来,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谁说我要去找他了?你不要听斑鸠的鬼话,他现在恋爱脑上身,说话都稀里糊涂的。”
苍鹰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不过最终也没有任何表示,只说:“你记不记得知更鸟头上的抹杀令?”
“哈?!”岑遂刷了卡上运输舰,意识到自己音量有点大,赶紧压下来,“这都几年了?你不是说那个已经作废了吗?老东西不会要我现在去完成抹杀令吧?哈哈,你觉得可能吗?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苍鹰察觉到他言语的激越,只沉默以对。待到话筒中岑遂的呼吸平缓了些许,才跟他解释:“不是让你去抹杀,那是我的工作。”
“阿卡西彼特·根提里斯·格维多伊!”岑遂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叫出苍鹰的全名以示气愤,“下次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完!”
“抱歉,我的大脑还不适应照顾别人情绪这个模块。”苍鹰油盐不进,“首领让你去劝知更鸟,回到‘巢树’上去。”
“为什么要我去说?”岑遂莫名其妙道,“等等,谁说我要去找他?”
“首领劝过,他不肯,眼下只有你可以。”苍鹰毫无感情的语调落在岑遂耳中,“加油。”
人影稀疏的运输舰上,一个黑衣男人骂了一句脏话,引来边上寥寥几人的注目。
男人身材比例极佳,却长了一张人山人海的脸,难免让上一秒的惊鸿一瞥转变成满腔失望。他关掉通讯界面,小声对周围的人作揖道歉。人们接受了,也没有什么善意的表示,各自撤去了目光,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
四个小时后,运输舰抵达空间站的停泊港。
在基地办公室里的任知楚似有所感,抬头望向稀薄气层外黑沉沉的天际,星光璀璨,除此之外空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