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夏看着昤沅沅兴奋的模样，忍不住问：“所以小姐是想拉拢四小姐么？”

“嗯？”昤沅沅突然收起了笑容，眼神也瞬间转为冷厉，“你揣测我？”

觅夏浑身一颤，立即跪下，慌慌张张道：“奴婢不敢！”

“呵。”昤沅沅嗤笑，收敛了周身阴鸷的气势，踢了她一脚，“跪着碍眼，起来罢。”

觅夏老老实实受了这一脚，听话地起身，等候主子的下一步指示。

昤沅沅拿起小剪子，开始细致地修剪桌上的插花，突然开口：“拉拢的事先不急。”

觅夏默不作声。二小姐的性子古怪，不许下人猜测她的心思，有时却会毫无顾忌地主动将暗地里的算计对自己和盘托出。每当这种时候，她只需要静静听着就好，千万别发表什么意见，听过之后也最好迅速忘掉。

“待后日族斗上，本小姐看过她究竟几斤几两，再做打算。”

昤沅沅唇角翘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咔嚓”一剪，一朵花从枝头无声坠落，毁掉了这瓶精致的插花。将剪子扔回女红笸箩里，昤沅沅无所谓地擦了擦手，示意觅夏连花带瓶扔掉。

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色厉内荏，昤雨箐，我很期待。

*

燚月镯空间中，与藏经阁所在的艮方相对，兑之位的浮岛上，有一形似火山口的巨大凹坑，足有五丈方圆，七尺深浅，坑底有一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泉水。不过，说是水，实则是一种介于水与胶之间的流质，这凹坑叫做“化阵池”，就是由此得名。

由于规模、地形等等的限制，即便是最顶尖的阵法师，也很难就地绘制阵法。因此需要一种圆盘状的特殊法器“演阵碟”，将阵法绘制其上，再注入灵力，便可将阵法布置在需要的地方。

昤雨箐虽然具备了器师的资质，但一来，她现在的境界不足以支撑炼制法器的消耗，二来，燚月镯内也没有任何炼器材料，而市面上的演阵碟价格高昂，更是想都别想。

好在，化阵池中的神秘流质，正可以作为一次性的演阵碟使用。

昤雨箐端坐在池边，手边是灵材炮制调和而成的墨水。

与普通的墨水不同，这份墨水混合了不同性质的材料，质感浓稠，绘制时不仅要下笔均匀，还需兼顾走势流畅，很难控制。而一旦绘制中途出现差错，很容易前功尽弃。这种精准到机器级别的控制，才是成为阵法师的最高门槛。一旦精神力的强度不够，根本做不到如此幽微细腻的程度。

昤雨箐的精神力自然远在标准之上，除此之外，她还具备另一个更加玄妙的天赋。

几人花了一整个白日炮制灵材，此时已是初八的夜晚，外界再过两个时辰就是第二天，必须尽快布下储气阵。

虽然是与凌钰箐完全不同的肉身，但之前绘制蔽心符让她自认找回了一些手感，此时状态正好，于是深吸一口气，果断落笔——

就在兔毫笔柔软的笔尖裹挟着浓墨，触到池中流质的那一瞬，昤雨箐全神贯注于这小小的相接之处，完全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好像魂魄出窍，融入墨水之中般，昤雨箐感知到了其中的各种材料，露白砂、玉阳果、珠盈花……即使经过炮制，统统变作纤芥之量，但在昤雨箐的感知之下，却是分毫毕现，如在目前。

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整幅阵图已经在昤雨箐脑海中先一步成形。

笔落势起，行云流水。墨水中的所有成分均匀铺开，排布在精确无误的阵纹中，与她脑中所想别无二致。笔尖所到之处，流质尽数在瞬间凝固，阵纹便如同有了生命般随之生长开去。

此时昤雨箐全身上下，除了执笔的那只手，无一处不静止，哪怕呼吸都微不可察，整个人仿若一株无思无觉的植物。全部心神都集中于手、笔、墨的联结，如同庖丁解牛，志专神应，游刃有余。

阿真带着三个侍女在阵外护法，此时她激动地看着自家小主，眼中尽是惊喜欲狂。

昤雨箐只知道自己在绘制阵法和符箓时，会专注到忘掉周围的一切，她一直认为这就是自己在此道的天赋。事实也确乎如此，但昤雨箐不清楚，阿真却认出了，这是“无我之境”。

无我之境，是一种忘却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将精神彻底集中于某件事物的状态。进入这种状态后，事物会在变态的集中力下变得仿若透明，无所遁形。无我之境无关于境界的高低，即使凡人也有可能做到。但想要达成，却需要纯澈通明的心性、细腻入微的观察力和天生极高的专注度，缺一不可。而且，即便具备了这些天赋，仍需经过千锤百炼，才能真正触摸到无我之境的边界。

可是昤雨箐这个逆天的人物，由于极强的精神力加持，以及本就与符阵之道相当契合的悟性，竟然无需练习。按照她自己曾经告诉阿真的说法，她还是玄域凌家的凌钰箐、大约七八岁时，首次接触此道，就能直接进入无我之境！

之前阿真对此半信半疑，只当昤雨箐自己都不甚清楚其中真相，说得夸张了。如今眼见为实，何止没有夸张，已经说得很保守了——完全就是为此而生的程度啊。

不过，无我之境虽强，却也相当消耗精神力。只消一盏茶的工夫，昤雨箐已是汗如雨下，眼中也逐渐有血丝蔓延。此时，阵纹才绘制了一半。

三个侍女很快发现了自家小姐的不适，又不敢贸然上前，都有些焦急。阿真眉头微锁，递给她们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昤雨箐。

“诶……”青厢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叫她，被旁边的南荇一把捂住了嘴。

“放心吧，”冬菱说得极小声，仿佛不是说给她二人，而是对自己说，“阿真姑娘是小姐的器灵，没问题的。”

只见阿真来到昤雨箐身后，双手置于她的肩头，唇瓣轻启，一串玄异的经文从中流泻而出。随着经文的念诵，昤雨箐眼中的血丝慢慢淡去，本开始有些颤抖的指尖也恢复了稳定。自始至终，她的意识都完全沉浸在无我之境当中，对外界毫无觉察，自然也不知晓阿真念诵经文一事。

终于绘制完毕，从无我之境里脱离出来，昤雨箐长出一口气，声音有些飘忽地道：“阿真，外面什么时辰了？”

“戌时中。”

“好，来得及。”心神骤然放松，昤雨箐眼前一黑，只来得及对阿真说最后一句，“剩下的，交给你了……”随后就昏了过去。

“小姐！”侍女们见状，急忙冲了过来。

阿真将昏迷的昤雨箐交给她们，道：“她精神力有些透支，不过有天赋的弥补，小睡一会儿就好。我先送你们出去。”

三人只感觉眼前一晃，就回到了外界。

燚月镯内，阿真双手一捞，将化阵池里凝固的部分取出，上面赫然是完美无缺的储气阵阵图。

非攻击类型的阵法，在绘制阵纹时一般不需要灵力，布阵却不然。以昤雨箐现在的境界，尚且不足以支撑储气阵这样大型阵法的布置，必须由阿真这个器灵来完成。

接下来，就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

昤雨箐悠悠转醒时，正躺在渡绿轩的软榻上。窗外已是子夜，星辰寥落，月悬中天。

约莫是亥时末罢……昤雨箐凭这段时间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经验判断，总之还没到初九。

“小姐醒了？”守在外间的南荇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正巧，子时将过，再不到半个时辰就出太阳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到以九作结的日数，太阳在子时中就早早升起，与中天月华成辉映之象。而当日午天中之时，纤月西沉，却并不落下地平线，依旧低低地坠在天边，并沿着与太阳相对的弧形路线，缓慢沿北向东而去。及日落黄昏之时，月归于正东，复又西移。而待到残阳入地，只余明月高悬，便已至新一天的子夜时分。

因这稳定出现的日月同辉异象，久而久之，便有了三九之日的说法。

昤雨箐端坐于渡绿轩屋脊之上，在她的上方，半满的银月空悬苍穹，比其他时候的更亮，更大，仿佛触手可及。她的注意力却不在此，而在遥远的东方天际，那若隐若现的一抹鱼肚白。

子时天明，隐匿于上下界之间的空间之镜爆发，日月同辉，炽烈与清冷挟着胜于往常的能量普降而下，福泽万物。

天光渐亮，但此界中人对此早已习惯，依然沉浸梦乡，是以昤雨箐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在燚月镯之外修炼。感受到周围灵气中迅速增生的日月属性，她按下翻涌的心绪，调整气息，进入了冥想状态。

与此同时，燚月镯空间里，阿真驱动聚气阵疯狂运转。大量日月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昤雨箐手腕上的镯子，被已经布好的储气阵尽数收纳。

昤雨箐的体内，干渴多时的日月两座丹府正以堪称恐怖的速度充盈起来。到了最后，甚至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股小型的灵气涡流。站在檐下护法的三位侍女注意到小姐身上的动静，无不惊异又崇拜地望着这副奇景。

“冬菱姐，你看……”南荇不确定地问道，“小姐吸收的灵气，似乎比我们突破时的加起来还要多？”

“是啊，毕竟小姐无论是血气、肉身还是精神力，都是顶尖的天赋，更遑论她有十座丹府。”冬菱抬头仰望着高居屋顶的人，眼中是无尽的怀念和喟然。

亲眼见证小姐一步步变强，她不由得默念：明珠不再蒙尘，夫人，您在天之灵，可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