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裴之表情无奈,转身去开门。
门一拉开,屋外站着一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身玉立,面容清隽异常,衣着低调华贵,见门开了,躬身行礼:“晚辈谭衍臣拜见前辈。”
王裴之轻微挑了挑眉,似是没想到来客会是这人,微微挪步站到了门侧,王老缓步下来,道:“你就是谭家那小子?”
谭衍臣作揖回答,一派谦恭温和的世家公子风范:“家父曾有幸拜读老先生门下,获益匪浅。衍臣正巧路过此地,特受家父之命前来看望老先生。”
王老又摸上胡须,他即使已远离朝堂,也听过谭家这小子在京中“皓玉公子”的盛名。
皓皎璞玉,如琢如磨。世人誉其德行如玉,光华内蕴,通诗文之千古,穷雪月之灵光。得他相助,胜过无数人间至宝。
今日一见,确实颇有风范。他们这代人早就退了,这新秀是让人愈发愈觉得后生可畏。转而斜了眼王裴之,后者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王老对着门外的谭衍臣微微颔首:“进来吧——”
牛车驶出树林,缓缓行驶在宽阔铺着小雪的路上,车轱辘碾出车痕,留下长长一串。
霍灵山看着手里拿着树枝把玩的薛长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平日有时不见你在客栈里,还以为你是去哪里玩了,莫非是去读书了?可我都没见过掌柜的教你识字。”
薛长平想这对自家二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转着手里的树枝,笑答道:“也不算是掌柜的教的,二哥你也知道,我之前有对养父母。他们虽从塞外来,却对太元很熟悉,是他们启蒙的我,教我认字读书,还教过我说乌汗话。来了客栈后,掌柜的不是总喜欢在晚饭后吹牛打发时间嘛,他说的那些故事实在太有意思,我听不够就会缠着他多讲点,他说自己忙就甩了那些话本子给我。”
薛长平现在想来,估计掌柜根本就是嫌她烦,想用那些密密麻麻的大篇文字吓退她:“我第一次打开那话本子时压根看不懂,跟读天书似的,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但我又不甘心。既然他的故事都是从这话本子上看来的,那我只要认得字就能自己读,求人不如求己!咱们镇上就李地主给女儿请了教书先生,所以我常常跑去偷学,那先生讲得不错,可惜那李茹花每节课都打瞌睡,白瞎了先生讲的那么认真。”
“我认得字后,还是有地方读不懂,就从街头那家酒坊偷一小瓶酒来给掌柜的,顺带问问题,掌柜的喝了酒一高兴就会给我说很多很多。”
“我倒还不知道你偷过酒?”霍灵山错愕之余又觉得好笑。
薛长平见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解释:“嗐,二哥,你不知道!那酒坊是个黑心店,一小瓶酒都够买十个馒头了,那酒坊老板的傻儿子总被人欺负,我罩了他一次后他非要跟着我混,就常常偷拿酒来给我。不是我偷的啊——”
霍灵山摇头,他记得镇上传过抓贼的事,果然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又想起什么,问道:“我看有时候还有客栈歇脚的客人会拿书册跟你讲上半天,都讲些什么?”
薛长平回想起来笑了笑:“住咱们客栈的有些客人是真深藏不露。有从太元内腹来的,就会给我讲京城皇都,五都十城的景象。有的从塞外来,就说些塞外六部的故事。我听客人的口音就大概知道他们是哪儿的,便会问他们书上写的一些地方风物风俗,那些客人自然也不会白讲,每次都和我打赌客栈门口那棵老树上的鸟窝里有几只鸟,却每次都输~”
薛长平说起来的口气很是得意。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都是这么过来的。在磕磕巴巴读完第一本书之后,对薛长平而言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后面读书就变得越来越顺畅了,加上客栈来来往往五湖四海客人的广博见闻,掌柜的点拨,反复的思读,薛长平自然而然便融会贯通了所有读的东西。
起初是掌柜的讲什么听什么,后来薛长平常会和掌柜的争辩得面红耳赤,日后某一天干着活时自己突然就领悟了。
霍灵山细细回想以往客栈里的日子,便都明白了。她有今日见解,全是自己一点一滴积累来的,不知不觉间,已水滴石穿。笑赞:“那我们阿平现在可算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了,将来肯定了不得。”
薛长平倒没觉得自己读了点书就有多了不得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往草垛里一躺,仰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雪。
语气淡淡:“那些道理,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日子不还要一天一天地过。”
霍灵山笑罢语气轻快:“也是。今天是二十八,后日就是三十了,咱们赶得及!这一年又要飞快地过完喽······”
霍灵山话音未落,远方地平线上,忽现一匹骏马疾速飞驰而来,马背上却无人影。
疾马奔至牛车旁,才见一血人横卧马上。那人见到了牛车上的两人,绝望眼底忽闪过一丝光亮,死命抓住缰绳,声嘶力竭地挣扎喊道:“边疆急报!!乌汗大军已破边防,有细作混入,拦截了消息,快!速速通知北部都督!!调兵——救援!!!”
霍灵山和薛长平迅速对视一眼,俱是一惊,急忙上前接住从马上掉落下的信使。那信使背后中了一箭,来不及医治又赶程数百里,体力早已耗尽,终于支撑不住。
霍灵山蹙眉稳住信使,急忙问:“乌汗人有多少,到了哪里?”
信使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急促,凭借最后的意志吐出每个字:“边关溃败,几万敌军压境——直逼我内地。他们...他们早已预谋,有细作···只我一个突围,速速——将急报交到左都督手里,快——”
说完右手颤抖地自怀中摸出一份信封塞给霍灵山,紧紧抓住霍灵山的衣袖,双目眦裂:“速速——亲手——”
说着拿信的手剧烈抖动几下便僵住再没了动作,无力垂落,薛长平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声音一紧:“没了。”
霍灵山手掌覆上信使的眼睑,缓缓合上:“他腹背中了弩箭,穿肠三寸,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薛长平眼皮跳的厉害,神色焦急,唰地起身看向信使来的方向:“怎么办二哥,若是乌汗人攻破了太元边塞,咱们小镇恐怕危险,掌柜的和四娘他们——我们——”
薛长平想说快快回去,但是眼下信使死了,他搭上性命突破伏击将唯一的消息送出,现在必须有人把这消息快马加鞭送去渃水城,不然这番功夫不仅白白浪费,乌汗人如若趁虚深入后果不堪设想。
可薛长平放心不下小镇,更担心掌柜的和四娘的安危。
霍灵山放下信使,拿起那封急报牵过信使的马,当机立断凝重道:“阿平,你去送信。回城的路上更安全,你骑马速速把信送到那位左都督手上,我回小镇去找掌柜的和四娘。”
薛长平喉咙里的话被紧迫的形势压了回去。
这是目前最妥当的安排,她不会武功,即便回了小镇也是毫无用处,二哥至少可以自保,还能护掌柜的和四娘周全。
她不再耽搁立即从霍灵山手中接过急报,塞入怀中,敏捷地跃上马背:“二哥,一定小心!找到掌柜的和四娘后保住性命最为紧要,我们城里汇合!”
“好,快去——”
薛长平调转马头,回头看了眼霍灵山后,猛地挥鞭,策马向前,沿着来路疾驰而去。
马蹄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响,不过午时,阴云蔽日,天沉欲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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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塞以南千里,便是太元的皇都京邺,俗称京城。这里,高山渐低,水脉愈发丰盈,平原与丘陵交错延展,直至被一条蜿蜒如龙的运河贯穿东西。
京邺,是太元最繁华的所在,也是天下财富与权力的中心。四方商贾汇聚于此,各地贡品流入其间。有人说,从北塞到京邺,行路千里,所见所闻,恍若隔世。北塞的风雪正在呼啸,带着刀锋般的凛冽,而京城的风,却是裹挟着香粉暖烟,喧嚣又热闹。
固若金汤的城垣坚不可摧,城门之下,长街延绵,雕梁画栋。宫门之后,皇宫巍巍矗立,尽显尊荣,是天下人可梦而不可求的地方。
正值太平盛世,京城百姓日子过得悠然惬意。闲时最爱往茶馆里一坐,赏曲听书,三五成群,评说风花雪月,推举才子佳人,排榜琴棋书画。宫廷秘闻、官宦轶事,乃至街坊邻里的琐碎八卦,无一不是他们热衷谈论的话题。
比如这地处喧闹街市中偌大的尉迟将军府,街边随便拉来一个京邺人都能给你讲上三天三夜。
这尉迟家自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便追随其后,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这一代家主尉迟林曾先后随先帝和当今圣上西征北讨,战功彪炳。家里一双儿女,长女尉迟芸昇,次子尉迟绛睿。长女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更是被陛下赞誉为京邺第一女子。
可这坊间公认的京城美人榜上,第一却不是尉迟芸昇,排名很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