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电视台名嘴白换礼做一期人物访谈，是夏小叶回国前和相关部门沟通的重要结果。要求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也获得了继续提要求的资格。

这就很好理解，她变着花样要求住酒店。原来叶韵经常值夜班，担心夏小叶独自在家出状况，卧室和卫生间以外地方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夏小叶觉得不自在。作为采访条件之一她要求地点自选。至于访谈内容，早在越洋电话中与白换礼讨论出一点眉目。另外还有自由发挥空间，反正后期可以剪辑，原则上保持原汁原味。

路菲作为临时监护人，全权受理夏小叶对外事务包括参加活动接受采访。大师兄通知她不过走了个流程。

为成全这次采访的素材，夏小叶相当够意思，推荐了叶韵所在医院两位口碑大夫。一位是叶韵铁杆闺蜜生殖科主任吴艳丽。另一位是险些成了夏小叶第二任后爹的呼吸科副主任林建国。

请吴大夫比较容易，她的科室与这次疫情没太多关系，听说叶韵的事迹表态随叫随到。请林大夫相对麻烦，不经本人同意院方不敢拉郎配。

疫情期间电视台也没那么大权利，想采访谁就采访谁。即时性短评类新闻还能勉强找人出镜，时长超过一小时的访谈很难请出地位不一般的嘉宾。

老院长眼瞅着退休，不晓得哪层关系没弄好影响今后返聘，做人做事特别小心。请林大夫出山的时候，颤颤巍巍搬出夏小叶的邀约终得对方松口。他也因此松了口气。

他们从医院临时借调出来，在夏小叶筹备回国这段日子刚好完成七天居家隔离。夏小叶接受白换礼采访的第二天录制周边部分。整个采访框架相当成熟。

作为主谈嘉宾，夏小叶的核心任务是树立叶大夫的无私形象，谈她如何日理万机操持医院工作，以至于顾不上家庭。父母离异可以提不用刻意回避，但实际内容做了很大改动。

夏小叶父亲和叶韵同一家医院，名声在外的妇产科“千金一刀”。当年被家属误认医疗事故医闹中误伤致死，可惜悲情结局发生在出轨之后。

医生之间结合往往走不到最后，都忙事业意味着没人承担家务。因而内部“重组”成医生找护士的稳定结构。夏小叶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出轨妇产科护士长。俩人没走进婚姻便遭遇不幸。

这段感情背叛的经历，站在电视导演的视角，认为一定程度上有损叶大夫的女性形象，至少说明她的人生不够完美，尽管夏小叶并不这样认为。

既然白换礼提出来了，她在电话那边幽幽地说：“听你的，你说怎么改？”于是很简单，隐去护士长只剩医闹事故，塑造了夏小叶成长环境的英雄氛围。

幕前幕后这些东西，让夏小叶觉得很有意思。“白导，做纪录片特别过瘾吧？看起来真实的内容，也是由不真实的细节串起来，完全真实倒像假的。”沟通次数多了夏小叶经常有感而发，白换礼觉得小丫头也有点意思，不得不重新对待。

夏小叶的第二个要求是自主造型。录制当天在温泉美发部，她舀着一盒冰激凌掏出手机，找到一款存图递给造型师傅看。后者躬身俯看然后胸有成竹说：“可以了咱们开始吧！”

采访之前，夏小叶被允许喝一点酒，意思是少些拘谨更放得开。因而观众席也开放了低度酒精饮品的销售。访谈从下午两点开始，第一阶段预计六点结束，正是午饭和晚饭的衔接时段，鸡尾酒赢得一轮大卖。

白换礼比别人略迟一点到场。他看见夏小叶的状态有点儿惊呆了。小姑娘很有场合感，略显成熟的造型为她所说的每句话赋予了可信度。不施粉黛素颜上镜渗透了对母亲的怀念忧思。仿佛经历一夜长大让他不由地心疼。

白导名不虚传很有现场经验。录制嘉宾之前先行铺设了一条引桥，针对疫情突如其来，发展势头迅猛恶劣，以及人心人性屹立不倒，进行了十分钟的独白。字字珠玑声声血泪，已然将现场气氛吊到了悲鸣与颂歌的制高点。

此时，夏小叶受邀加入，恰如潺潺流淌的小溪，滑过毫无悬念的成长初期，还原救死扶伤的医生之家。或许太自然了吧，不用记者发出第二个问题的邀约，自然而然开启了另一个板块。

白换礼心里卡了一下。以他的现场经验断不会让观众看出他卡了这么一下。

昨天最后一次对盘流程的时候，他想过在夏小叶的原生家庭，也就是父亲没有牺牲之前，多留一些发挥的空间。但昨天熬太晚，来不及商量了。想着现场引导，应该也没问题。没想到一不留神被夏小叶滑到了前面。

这时候他还是没有特别在意，毕竟录制过程中有很多机会喊停或转向。

然而夏小叶太会讲故事了，表情淡然娓娓道来，难免枝节主体无关的内容，总体还是绕到叶韵敬业上来，猎奇又不跑题，从哪打断都不礼貌。

这正是即兴表演的弊端。过得了观众的法眼，必然要符合常识与人情，过度干涉也就毁掉了现场。

夏小叶在一点点酒精的鼓噪下，迷蒙的双眼时而含笑时而带泪，牢牢牵引了观众的情绪。

说到父亲去世后，妈妈经常寒暑假带她上班自然提到了夏平，然而她对这段内容做了改编，跟之前说与路菲的不太吻合。她的现场叙述中，夏平从吴大夫“转手”给叶大夫，被说成急性阑尾炎住院，手术并发心血管旧疾。

“那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一年级。家里没人照料，只好跟着妈妈天天泡医院，可以活动的范围很小。幸好有吴大夫的儿子佳佳作伴。

他比我高一级，也比我胆子大还淘气些。趁医生护士阿姨不注意，我们总是跑到轻症病房里，找一位叔叔下围棋。我不敢去，还阻止他去，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最后我也跟着去了。

有一次被护士长阿姨告发。妈妈发现陪我们下棋的叔叔正是她的病人。一边生气训斥我，一面对病人说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夏小叶哽咽愧疚：“职场中的女性，特别像我妈妈这种个性要强又有责任心的女医生，平衡家庭与事业比别人花了好几倍的精力和努力。幸亏有夏爸爸的照料，让我重新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说到这里，夏小叶哭了，不是默默流泪，而是低声饮泣。现场观众一片静默。白换礼有意在这个地方打断一下。看见眼前这样情况，不得已改变了方略。本能地反应，也许这一刻的情绪，能剪辑成绝好的背景气氛。

现场观众多数有点微醺。无须导演指挥，不少人掏出纸巾默默擦眼睛。白换礼跟摄像大哥使了个眼神儿，示意他扫一下观众席。一来一往的功夫，夏小叶又开始接着说话。

“永远不变的就是变化，这话说的一点不假。当我八岁时，第一次向陌生男人开口叫爸爸，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失去他。怪就怪我妈妈总是值夜班。夏爸爸是一家公司的高管，也经常到外地出差。有一年暑假，他把我托管给一位公关公司的姐姐。”

夏小叶顿了顿缓慢地说：“我要感谢她，让我认识了眼前这位优秀的导演，我们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而我和这位公关姐姐的恩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让我知道了，她和我妈妈同为女性，竟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说到此处，观众席出现口哨声。有人断章取义小声调笑议论：“原来旧相识啊，难怪画风这么美！”虽然只是小声议论，碍于视频会议室顶多容纳50人，加上录制节目原本的静谧，这句话似乎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白换礼的敏感点不在这里。他坐在单人沙发上，原本微微前倾的姿势，听到此处身子忽然立直了，明确喊停示意夏小叶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局面已经不受控。夏小叶尽管闭上了嘴，观众席里却冒出声音：“说下去，让她说下去……”

不知是被夏小叶的话点燃了，还是被缓慢释放的酒精点燃了，全场顿时热烈而沸腾。

白换礼当然不想场面失控，他冷静示意摄像大哥关闭了摄像头。微笑着礼貌抬了抬右手，示意夏小叶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哪位工作人员，适时将视频会议室灯光调暗了一度，使得讲故事的氛围更加浓郁。

在众人的怂恿下，夏小叶闭了闭双眼，头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停顿片刻继而又扶正，再次进入状态时，眼神里全是看不清意图的混沌。

18岁的夏小叶，稳稳地坐在这里，不再是两年前那个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不知道如何将别人的行为进行合理解释的小女孩。

那时候的她，内心只有愤怒、顺从、恐惧、逃避。现在的她，也许潜意识里还有这些因素，但她明显更坚定地知道，只有暂且抛开它们的困扰，才有可能抓住更想把握的东西。

“在学校时我不觉得，自从进了电视台才发现相貌多么重要，我对自己外表产生了巨大怀疑……”夏小叶在这种基调下揭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美丽的女人多半是外貌协会。辛迪对夏小叶的长相从来不感冒，私下里更是不停地议论，说她完全不像帅气的夏平，不像亲生倒像半路捡来的，这一点还真叫她蒙着了。

拍摄广告期间，辛迪在电视台接触最密切的就是化妆师祁晓玲，工作以外的闲聊八卦成为她们解闷的工具。偏巧祁晓玲是男孩子性格，有些话听听就过去了，谁也不得罪和谁关系都不错。

有天中午，夏小叶端了两盒冰淇淋回来，感谢中午替她打饭的小玲姐。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两个人对话。显见是辛迪的声音，她挑着尖细嗓音很好辨认。

“怎么让那小丫头帮你调色呀？就看她审美哪干得了这种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有阵忙不过来让她搭把手，我感觉还行。”

“洗手间撞见了嘛，见她拿着调色盘在冲。你猜怎么着？别看长得五大三粗的，洗个手十足洁癖，指头一根一根的搓就像刚做完外科手术似的。有这功夫认真洗脸好不好呀？”

“快别这么说叫人听见了。听说她是路总介绍进来的，你跟路总关系不是不错嘛，好歹留点面子。”

“放心没事哒，我们好着呢。备不住她也这么想的，我替她说出来罢了。”说完两人闷在屋里笑了半天。

夏小叶气不过刚想拔腿就走，又听辛迪用嗲嗲的口吻询问祁晓玲：“听说明天出场要戴头盔呀？到时发型刚做好，一下子没有空气感了。姐姐可不可以跟他们说说，别让我戴头盔呀。”

“这个不是我说了算的，都是照单子上流程走。”

“什么单子啊？”难怪辛迪这样问，平时她只负责在镜头前傻白甜。

“就这个。”显然祁晓玲递她一张从没见过的东西。

“就这个呀，那更简单了……”

祁晓玲不接下茬只淡淡回了一句：“打住啊，可别让我犯错误……”

夏小叶在门外，心里“切”了一声。转头把冰淇淋扔进了垃圾桶。虽然祁晓玲也没跟着说什么坏话，但总感觉和冰淇淋完全不对味。

接近傍晚时分，祁晓玲下班前过来找夏小叶，手里也捏着一盒冰淇淋。居然和她中午买的牌子一样。夏小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见对方脸上始终挂着笑，一副有事相求的样子，便接了过来不好拂了对方的心意。

夏小叶没想到，祁晓玲专门跑过来求她办的事情，正是辛迪中午求祁晓玲办的那件事。

想到今后还要相处，小玲姐平时对她也不错，便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这样，没什么不妥吧？”

“没什么，就是视觉差异。”

这件事祁晓玲找夏小叶帮忙，似乎也有点道理。之前两个人闲聊，她问夏小叶有什么爱好。夏小叶就告诉了她，曾经学过字体描摹。这个信息祁晓玲记下了，如今还派上了用场。

她的主意听上去并无不妥。流程上写的是出场环节考虑头盔，她拜托夏小叶模仿速记员的笔迹，后面加上“造型”二字。听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在现场，看到辛迪的出场造型，她才明白“造型”二字的用意。这样就以高颅顶发型模仿头盔的样式，将之前设定演化成辛迪希望的样子……

卡丁车事故几乎是霎那间发生的。发生事故的时候，夏小叶注意到，祁晓玲是现场最为大惊失色的一个。在她振臂高呼“踩刹车”的一瞬，夏小叶瞥见她的左腕上，那款属于辛迪的蒂芙尼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