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乐此不疲的游戏:深蓝浅蓝交织的床帷,在半自动开关调节下掀动海浪拍打沙滩的起伏,超宽幅双人大床成了前行后退的载体,多少次抛至浪尖,多少次沉入谷底……从碰触巨大礁石开始,船体轻微震荡让人觉得只是不经意的碰撞,巨船怎么可能下沉,它与海浪的关系永远是托举,直至脚面浸没了海水才惊恐发现,原来他们站在一艘会沉的船上……触不到自己摸不着对方越努力离得越远,眼下就在刚刚,被难以抵抗的力量拖拽,沉向海水深处,她以为自己死了,可是苏醒的感觉无比真实……另一个人在哪儿?难道,此刻不知下落的人……
“天啊,你总算醒了?!”路菲挣扎着睁开眼睛,显然被噩梦惊醒的状态,喘息甫定,汗水涔涔,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小表哥正俯身近距离看她。她被自己满脸止不住的泪水吓到了,也被小表哥惊惶的询问吓到了。
好似睡得不久,天色依旧黝黑。上一晚到这一晚,整整过去24个小时。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心里距离比实际长百倍。
“船沉了吗?路菲怔怔地问。
“船,什么船?”左伊率先反应过来掐了李重,“都怪你非要看泰坦尼克。”
“可是,咱们在楼下客厅看的……”
李重小声说完,两个人对看一眼,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甚至有点诡异。赶忙叫来家庭医生,重新做了检查,发现并无异样。
“吵死了,哥,出去行吗?谁让你们进来的?困死了,我要睡觉,别来烦我……”说着路菲翻了个身,做出谁也不理继续昏睡的姿势。
“好好好,你休息吧……”小表哥的关门声显得比以往都沉闷。这个沉闷的声响像极了去年他们俩去五台山,抽了一支下下签从老僧禅房走出来,上车之后将车门重重关闭的声音。
去年此时的情形真实回到印象中。她抽到下下签的手猛地一抖,签子落在鞋面弹起掉在地上。还是小表哥蹲下身子捡起来的。路菲走出禅房,站在外面对小表哥低声说:“去听听怎么说。”再出来的时候带回一句话:“心系一人,不出一年,必有一难。”
她说困了,真的睡得像婴儿一样。李重站床边观察半天,路菲脸上看不出波澜,貌似没有预想中的惊惧。
“刚才她睡着没有?”出了门左伊仍不放心。
“应该吧,没睡着能做梦吗?”其实李重自己也没底气。
“说的倒也是。可我怎么总觉得她听见咱们说什么了?”
“本来也是要告诉她的,当面还不知道怎么说,知道了就知道了呗。”
“话不能这么说,当面说最起码你知道她知道了什么……”
李重的脑子一下绕不过来。痛苦陷在沙发里抱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扬手将头发抓乱。“现在怎么办?”再抬头眼神无助慌乱。
左伊坐过来握住他的手,像是跟自己说:“高兰在就好了,她学心理的,没准能用上。”李重想起之前也听说,高兰兼职经营一家心理诊所,打开电话通讯录同事一栏迅速扫见她。
路菲睡不醒的时候,他和左伊一起接了白换礼打给路菲的电话。电话在她屋里见她睡着了就在屋里听。
电话里,大部分时间安静倾听,偶尔听到什么发出感叹,追问往往得不到回应,信息是支离破碎的拼凑。这会儿给高兰介绍情况又将信息完整复述了一遍。
整件事情栾洋是唯一女主角,好在与她直接演对手戏的不是夏平,可陪她一起出事的名单里有夏平这个名字。
逃避隔离去想入酒吧消费的客人,其中一个与栾洋关系密切,确诊后不落忍说出实情正是为了她。至于他们是怎样的关系不在此次调查范围内。
目前酒吧发病七人,症状有轻有重不知道夏平属于哪个类型。过往病例来看,病势发展与个人体质相关但不绝对。这是一种陌生病毒,不存在群体免疫,也不是体质好就能躲得过去。赌的是有没有接触病患,接触过就是摊上大事了。
夏平作为想入酒吧老板,也是栾洋的前男友,那一日包厢内发生争执,他确有介入解决,至于逗留时间接触范围,具体细节不得而知。
发病七人送往定点医院,其余全部执行原地隔离。原则上还有三天想入酒吧就解封了,经过专业人员全面消杀后将暂停营运。
听完他的阐述,听筒那边没声音。李重以为断线了,满屋子找信号,半天才把她喊出来。
听上去高兰情绪不佳隐忍说出这些话:“身边有医生是吗?睡着时监测心跳血压,正常的话问题不大,醒过来她问起什么,就说一切在调查中……”
“高总,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但这样骗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听那边说情况不太好啊。”
对面又静默许久。“还有别的办法吗……她的反应不愿面对现实,那就别再刺激她了……何况现在不是没有确切消息吗?”说完她哭了起来。
“高总,高总……”高兰的反常让李重整个人都不好了,心想该死的疫情把所有人弄疯了。记得原来公司遇到什么事大家习惯去人力资源部找高总聊聊,现在看来她自己也需要找人聊聊。
不用高兰提醒,私人医生已经上了监测设备。李重看不懂但是能看见,心电图呈现有规律的波浪线。
此刻路菲昏睡,不知道贪睡的原因是困乏还是躲避什么,不知道过会儿能醒来还是一睡到底。不是有那种遇到强烈刺激,阶段性失语或者选择性失忆吗?他想到了所有最坏的预期。
彻夜不眠地守在路菲门外,小表哥生怕她醒了马上有事情要问他。大家好像都没有时间概念了。
这一宿,除了主动昏睡的人,其余知情者清醒炸裂。小舅出了大事,高兰无能为力,公司里没人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包括高中同学路菲。她了解小舅的脾气只能原地等消息,不相信他不管她了。
路菲睡了一个星期,醒来记得所有的事情,却不说和某些事相关的细节。谁也不敢提。
她收到辛迪20万转账,全部捐赠疾病预防控制中心,10万自己名义,10万辛迪名义。要分明就彻底分明。
醒来第一天,不吃不喝精神尚好,窝在屋里拟了一封辞职信。写完了Email一份给朱莉。还有一份打印出来,手写签名留在身边。
看她不喜不怒,猜不透心里想什么。左伊不再摆出趾高气扬的大小姐姿态,暗中牵李重的手一刻不愿松开,好像也感受到浓郁的离别气息。这种体会她曾有过,现在找回来了尤其觉得可贵。
原来在公司里,表面上她一直跟路菲对着干,那是一种习惯性的职场站队,你是属于这个人的,就不能是那个人的,否则哪边都容不下你。
路菲睡不醒那几天,左伊听李重聊很多表妹的往事。爱屋及乌吧,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跟着心疼。
“我爸要在北京设分公司,这边跑熟了我打算常驻。你辞了职也好,不如来我们这边,李重也来,你们都来,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啊……”左伊一派天真。
路菲冲她笑了笑没接她的话,直接对着李重说:“哥,我想去美国!”
李重对她的神情恍惚逐渐习惯了,觉得只要健康平安就好。但想法这么离奇还是有点HOLD不住。
“辞职信都写了外派美国是不可能,开发南美市场的业务也顺便黄了,你过去做什么呢?茜姐刚把姨夫接过去,现在你去住她那确定方便吗?”
“没想那么多,过去再说吧。现在什么时候?”
小表哥看了手表:“晚上八点啊……对了你饿不饿?要不弄点儿吃的……”中间几次她短暂醒来,嘴里嘟囔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后面三天一直靠营养液维持,医生说不行就得送医院了。
“不是,我问现在哪天?”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星期,没见她管过日月晨昏更替。现在知道关心凡间俗事了。
“6月17日。外面疫情缓解很多,医院日常门诊基本都开了,要不要去查一下,那方面情况?”
路菲此时露出一个清甜的笑。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嘴上却是轻描淡写:“也行,确认一下放心!”
第二天,小表哥开车载她去了附近没有发热门诊的一家医院。病人格外少不到一小时拿到化验结果。
毫无悬念,路菲怀孕了!
“我能问一下,孩子谁的吗?你也可以不回答……”路菲感谢他问了一个傻问题,换作聪明人肯定不说。不问不代表不知道,好像给了她面子,什么问题解决不了,问了也许短暂尴尬,但是目标明确了,可以商量后面的事情。
“不是来凯的!”
“哦,这么确定……”
路菲回答痛快,李重就有点放肆。他想说孩子的爸爸现在不知去向。但这一次出奇冷静兜住了嘴。他觉得他妹现在需要一点幻想活着,否则可能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