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妖域深处,黑暗如潮水般涌动。
乌鸦成群飞过,盘旋在玄铁铸成的幽冥之地中,轰然一声巨响,群鸦四散。
祝言允坐在轮椅上,一脸欣慰,距离百里执方离开浮屠塔已经快......额,好像就几天。
但他总是觉得心惊胆颤的,日子难熬。
浓郁的煞气围绕在百里执方的身体上,一丝纯净魂魄从远处飘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归位——
真正的魔头——百里执方,苏醒了。
猩红的眸子睁开,百里执方眼神淡漠,周身气势骇人。
“呵,本座。”百里执方声音有些沙哑,坐起身,“居然为了那个低贱生灵甘愿去死?”
祝言允手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喔?你们关系都好成这样啦?你是不知道,我当初为了训练你那个纯净魂魄花了多少心思,哎呦给我担心的睡不着,要他正直他耍小性子,要他没心没肺一点他居然走有情有义的路子。”
百里执方冷冷扫过祝言允。
祝言允一下就闭嘴了。
这狐狸比他这个老虎还凶,不愧是魔头。
他眼睛转了转:“不过既然你都回来了,就赶紧去接一下那个小阴阳师,人家还等你呢,去晚了又出什么事情,有你头疼的分。正好我再看看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家里好不容易来客人了,我自然要尽尽地主之谊。”
房间吃食什么的都已经备好了。
百里执方这个人很无趣的,他最近灵感爆发又写了一个话本,正好找个人类品鉴品鉴。
小阴阳师......嘿嘿嘿......
百里执方道,“不去。”
祝言允头一扭,“为啥?”
“不想去。”百里执方生活在浮屠塔百年,什么时候把妖兽放在眼里过,更何况是人,眼巴巴跑过去人域找人更是丢脸。
“你觉得,凭你这副残破的身躯,能掌控我?”魔头冷笑。
祝言允的笑容依旧淡然,“百里执方,想想你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这个计划,是我们无路可走。我可以继续撑着这副身子,那你呢?你要知道,你在浮屠塔里面撑不了很久的,就算用不了百年,那千年,万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
百里执方眼神微微一凝,迈步走向祝言允,威压更甚。
“祝言允......”他停在祝言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如刀,煞气瞬间凝聚成刃,直逼祝言允的咽喉,“本座用不着你提醒我。”
祝言允抬头与他对视,像老虎狩猎时一样:“不是提醒,是建议,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都想借此逃出去,不是吗?”
煞气凝聚的刀刃距离祝言允的咽喉仅有一寸。
片刻后,百里执方收回手,煞气瞬间消散。
是夜。
莫古村村民们为季云璟举办了非常隆重的庆功宴,歌舞升平,邪童和剩下几人都被重伤,他们迎来了好日子,自然欢喜。
季云璟没什么兴趣,偶尔抬头看看面前的村里人,绕着火堆庆祝,或者和其他人客套几句。
程时戚悄悄走到季云璟身边,脸上带着一贯的和善,“季姑娘,我有事求您,不知道能不能帮帮我?”
季云璟转头,“不妨直说。”
程时戚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而后道:“实不相瞒,我心中一直有愧。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天,我像以往一样,出村采买货物,遇上一女子。我们两情相悦,她知晓我的妹妹被选去祭祀,知晓我的家室,也并未嫌弃我。”
“反而义正言辞的,要帮我们兄妹二人。她擅长武功,就连四五个大汉都拉不住她,于是我们想着李代桃僵,我送妹妹离开后立马赶回去救她。谁料计划失败,村长大怒,执意要让她死。”
季云璟道:“所以你......”
程时戚解释道:“我也被打个半死,自此以后,我便深感愧疚,夜不能寐。我爱她,很爱很爱。我寻思着,既然季姑娘深通阴阳之术,不知道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这是我特地去寺庙求的,只可惜送不出去,想来,是她不肯接受。”
谈及此,程时戚流下两行泪。
季云璟仔细看了看荷包的外观,确实是寺庙里有的,里面装着几个被折成三角绑起来的符纸,从外面看,应是求安息的。
荷包内还写上流云韶三字。
“我怎么送出去,找她魂魄?你找大师求符纸的时候,怎么不让他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程时戚拱拱手道:“有的,只是她的魂魄不在世间,我猜测,她应该也在这个地方,我没有能力找她。如果姑娘以后遇到她,劳烦帮我转交,诉我心意。”
“嗯,有机会我会的。”
想来也是可怜人。
季云璟便没有拒绝。
宴会结束后,她找村民弄了些乐器,作为阴阳师,她通晓祭祀,阵法。
还有丧葬之礼。
季云璟独自一人来到村外的山坡上,为百里执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舍己救人百里执方”。
她打算为百里执方哭坟。
这是传统,也是她最深的敬意。
季云璟对着新立的墓碑掐了个诀,三张黄纸在空中扭成三个圆头圆脑的小人。
“醒醒,都精神点。”
她指尖往墓碑上一指。
“今日要送的是舍己救人的百里道长,哭得响亮的有香火吃。”
左边的小人突然歪倒在坟前:“哎哟喂——姑奶奶找我们,这差事可比给城隍爷当门童还累啊。”它用纸手拍打着墓碑,“百里道长,您倒是说说,这救人值当吗?您看他们宴会吃得满嘴流油,谁还记得来给您上柱香?”
季云璟一听,立马指正:“指桑骂槐啊你,别包括我。”
中间的小人立刻蹦起来撞它:“说什么浑话!”
它不知从哪摸出片柳叶当拂尘,学着道士稽首:“百里道长功德无量,救了我们天启国国师徒弟季云璟,万种悲伤,难言语哟!到时候飞升,可别忘了提携我们这些——”
“让我们大富大贵——”右边结巴的小人突然插嘴,被季云璟瞪了一眼后立刻蜷成球,骨碌碌滚到坟头:“我我我重说!百里道长英年早逝——救、救人的样子真帅!道长道骨仙风,来世必有回报。”
季云璟扶额,并指施法,三个小人顿时像被拎住后颈的猫,整整齐齐跪成一行。
“天地玄黄,魂归来兮。”
季云璟声音突然放轻,纸人们也跟着安静下来,“百里执方,你我相遇匆忙,还没来得及好好了解。我不知你生前是何身份,家人健在否,事已至此,你图谋的我也无意询问。如果有下辈子,愿你安好。”
火盆里的纸钱烧得旺盛,也那些插科打诨的悼词烧成了星火。
季云璟道:“哭——”
三个纸人得令,立马开始哀嚎起来,哭声阵阵,呜呜哇哇的。
调子是天启国的特色民间小调。
“百里道长身已逝,今俺兄弟来唱词,你人不坏走得突然,普度众生泪汪汪,听俺兄弟说一句,永远活在俺心里,救命之恩心里记,年年我都给你烧纸钱,年↗年↘给你↗烧↘纸↘钱↘”
三纸人唱得痛快,有腔有调。
季云璟负责烧纸钱,敲打钹钹。
百里执方隐匿在暗处,盯着季云璟,心中翻涌。
他本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强者,曾经一念之间便能让苍生覆灭,今日却被这蝼蚁般的女子搅乱了心境。
他之前计划着直接将人掳走的。
可看到季云璟的举动,不禁觉得可笑至极,那些天界神仙恨不得他死,可凡间竟有如此愚蠢之人,妄图为他这个灭世魔头立碑?
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怜惜他的死。
与季云璟相伴的那几日,虽然他只是一缕纯净魂魄,可此中记忆,却并未消散。
魔头突然嗤笑自己。
居然被这冠冕堂皇的悼词触动到了,不,他不该信。天真的人类只是被他蒙在鼓里,然后做出一些不属于他的举动。
墓碑该毁。
温情里长出的软肋,他不需要。
坟前的火明明灭灭,就快要结束了。
季云璟感觉后背一凉。
嘶——
什么动静。
“啊切——”她打了个喷嚏,“好冷啊,今日就到这里,准备走了。”
三个小纸人结束最后的哭词,跳进火盆里燃烧了。
季云璟起身,收拾一下残局。
然而,就在她收拾好一切的瞬间,墓碑突然裂开,全部粉碎,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那人一身黑袍,面容冷峻,眼中满是煞气。
“百里执方?”
季云璟有些错愣。
哭坟把百里执方哭活了?
她还有这本事呢。
季云璟有些不敢认,以往穿道服的百里执方,现在裹着一身黑衣服,更有妖魔煞气,看上去像魔化般的亓怀瑾,但是脸又俊美一分。
不像是死而复生,倒像是来取她狗命的。
季云璟:“啊啊啊——鬼啊——”
时机不对,人也不对,她撒腿就跑。
结果后颈被抓住,季云璟清楚地听到百里执方阴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跑什么。”
少女不敢回头:“百里小道长,看在咱俩之前的交情,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直接告诉我,没必要从坟里跑出来抓我。”
“呵。”百里执方道,“愚蠢至极的人类,刚才唱得挺欢啊,怎么现在不继续了?”
季云璟干笑两声:“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你要是喜欢听,我可以再给您唱一遍,不过这次咱们换个你喜欢的调子,如何?”
“本座的悼亡,不需要假情假意的眼泪,而是要鲜血……”百里执方冷哼一声,手指稍稍松开了一些,但依然没有完全放开她:“跟我走。”
季云璟疑惑:“去哪?我可是和莫古村村长说好了的,明日他就带我去他们莫氏祠堂,我有正事,不去。”
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季云璟试图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腰被百里执方牢牢扣住,根本动弹不得。
百里执方冷冷道:“本座的决定,无人能改。”
“我不——”
季云璟还没说完,就被带走了。
只留下一堆碎成渣渣的墓碑,烧透的纸钱,火盆,以及哭坟用的钹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