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镇中不该有雨的,可偏偏乌云遮住了发霉的星光,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画灵的化型云台,渐渐被稀释成镇内的一缕雾气,寂静的氛围里,人不自觉会让耳朵鼓起透明的伞,接住所有未曾降落的雨声。
“凭什么?”
耳边是云台蜿蜒而生的不甘。
“我给他们想要的一切,让他们在镇中度过更长的余生,我没有错。”
飘窗角落的蛛网颤动了一下,不是风,是云台的质问声。
“他们都是自愿同我交易的,钱货两讫,你又怎么知道你把他们带出清溪镇,他们不会怪你多事,世间那么多大恶之人你不管,偏偏来管我这一点小恶。”
林初安冷笑:“用几十天骗人押上一生,算什么自愿,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就该让他们看清镇外真实的人间,再重新选。”
句句掷地,字字清朗。
“蚂蚁啃堤时也会说自己牙口小,被蛀空的河岸分得清洪水来自哪只蚂蚁吗?若所有的小恶都觉得自己无辜,那人间早就漏成了筛子。”
云台的化形已经消散了,但形散而音不绝,声音似陶瓮里震荡的雨水,她委屈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林初安眼上覆的白绸飘落到地上,任由沙土将一尘不染的绸布染上颜色,她似乎是在回忆,“若非要说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是虚假的,大约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吧。”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不应该是那样的表现,从她见到云台的第一刻就知道。
镇里的天空也开始断裂,及目所见之处再看不到从前绿水青山的影子。
“那你为何要帮我?”
镇内传来的回声,是云台弥留之际的声音。
“大约,我总想,万一呢,万一是我猜错了……”
此言一出,镇内的画灵也就是云台没有再说话,撕裂的天空外正是艳阳高照的晴天,镇内最后的魂力缓慢地回到了镇中人的身体里。
云台的魂魄化成青雾,在触碰到阳光时,扑簌着消散在风里。
林初安无声地收了化指为剑的手时,她依稀听到了糖块碎裂的轻响。
虚空里传来云台的最后一句话,“言医师,虽然我还是不懂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但你那么聪明,既然你说我错了,那我应该就是错了吧。”
最后一缕青烟飘散时,满镇心生的草木都在抽条,魂丝裹着记忆的碎屑落进镇民的眉心,忘川水洗涤了每个人的神魂。
他们会忘记在镇中的一切,在他们的记忆里,大约只是出了趟远门。
镇边的山轰然倒塌,石头落地的声音谱成了一首曲子,是林初安曾经随口哼过的小调。
林初安漠然地听着这首熟悉的小调,或许云台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那些早就死在镇中的人的血替她记着,她应当为自己的所做所为赎罪。
不懂,不应成为被宽恕的借口。
从前覆在眼上的那段白绸还在地上,白绸的背面是画灵添上的雨竹图,林初安瞥了一眼地上被尘土碾得看不出样子的图,毫不留恋地离开。
远天传来惊雷,这次是真的要落雨了。
雾气消散……
王阿婆把晒到一半的槐米拢进竹筛,竹篾突然洇出了工笔画的墨痕——那些米粒变成了颜料碎渣,但她也只是嘟囔着“该回家煮饭了,”挎着篮子回家,没发现背后的晒场正被卷轴一寸寸收拢。
李货郎数完最后一枚铜钱,柜台上的酒坛突然浮现出朱砂批注,他挠头看着铜钱在掌心融成墨点,一边走一边道:“怪事,明明记得要去县城抓药。”
跳皮筋的孩童脚腕一轻,麻绳散成画上未干的墨迹,最大的孩子指着天空喊“风筝”,其实那是云台的最后一片残影,他们各自往家跑,鞋底沾的丹砂红正簌簌落回画卷题跋。
炊烟在真实的黄昏里准时升起,清溪镇原本的位置只剩一卷蒙灰的残卷,题款似是被什么东西消解,只余一缕药香,依稀可见“西通云台以表路”的字迹。[注1]
残卷收拢的瞬间,站在原处的林初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谢知遇踏着满地朱砂走来,发间的玉簪霞光流转,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在画中揪着林初安袖子叫姐姐的人不是她,“这画境倒是精巧,竟能篡改记忆。”
林初安指尖蜷缩,面上却不显:“你可还记得镇中发生了什么?”
谢知遇摇头,暮色中七十二金针悬空而起,针尖凝着幽蓝毒芒,“正是因为都不记得了,我才觉得这镇太过蹊跷,我在金针上下了毒,如今针尖毒素稍减,分明是被用过的痕迹,可我竟一点记忆都没有。”
【真是奇怪。】
也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席话,林初安松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了些难以自抑的失落,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能听到她的心声,这很好啊,不是吗?
在林初安没有看到的角落,谢知遇苦涩地牵了一下唇角,看样子,自己这个选择没错,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何必让她也跟着为难。
就让林初安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不知道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也不知道自己的爱恋全都暴露于人前。
对于谢医仙来说,控制心声只是些许小事,只要她忽然想,她不禁想着,画灵最后的话没准是对的,有些人哪怕知道是虚假的也会甘愿沉沦吧。
若是让她选,她愿意在画中和相爱的人偕老,裹着糖浆的毒药她也愿意咽下。
可……她又怎么能强迫林初安同她一起活在这样虚假的世界里。
谢知遇垂眸,掩下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抬了抬手腕,手腕上赫然有一根红绳,笑说:“这清溪镇我怕是已经去过了。”
林初安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低垂的眉眼,她想听听谢知遇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可从前那时常萦绕在耳畔的心声此时却未泄漏分。
她也低头,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扯下,扔到了残卷一侧,也笑说:“清溪镇你我已经去过了,你在镇中约么是用了药,画卷渗入的毒毁了,我们就出来了。”
这话显然是假话,她等着谢知遇的反应。
谢知遇指尖微颤,但还是状若自然地开口:“大约是我这次配的毒药效好吧,我还以为得等到针尖上的毒全都用完了我们才能出来呢。”
【看来以后得多准备一些。】
山风掠过二人,几缕青丝浮动。
林初安转身,弯腰取起落在地上的残卷,捏着画卷,点头说:“确实,这药的药效很强。”
谢知遇不想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多错,她把目光定在残卷上,问说:“这是?”
【看样子是幅画。】
“是画,我也是进入镇中才知道,清溪镇不是镇,而是一幅由画灵主宰的画。”
谢知遇点头,似是明悟了。
林初安捏着画卷起身,广袖拂过山间野花,无奈地笑了笑,谢医仙的演技太差了,连天命都算的到的人,踩着一地的朱砂出画,又怎会猜不出镇即是画。
想罢,手中的残卷却缓缓展开,是云台最后的残念。
青光微闪,残念不见,而后画卷消失不见,只余手中一万年冰魄。
她在镇中换的万年冰魄是假的,而手中这万年冰魄却是真的,想到镇中的云台,她抿了抿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像是没有是非的孩童,偏偏有些天真的残忍。
下一刻,手中的万年冰魄被谢知遇拿走,“这药来之不易,需早些放进药囊里才好。”
指尖擦过林初安手心时顿了顿。
原本挂在腰间的药囊闻声悬在空中变成无底之囊,那万年冰魄也同有灵性一般进入药囊。
夕阳勾勒出谢知遇单薄的肩线,林初安望着那人泛红的耳尖,在原地笑了笑,由她去了。
谢知遇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焦急有些怪异,回望了一眼画作消散的地方,道:“镇内发生什么了,你同我讲讲吧。”
明明知道她是在装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林初安却不知该如何戳穿她,忽而道:“你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拽着我的袖子叫姐姐。”
两人都知道这是真的,只是谢知遇没想到林初安会直接说出来,她还以为林初安不愿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呢。
谢知遇进退两难,下一刻,她听到林初安很认真地问她:“你最后为何没有走剑之一道。”
落日西沉,松柏香的气味清晰可见。
谢知遇还是没有说实话,她道:“小时候喜欢剑,后来又觉得没那么喜欢了。”
林初安仔细看着谢知遇的神色,只是谢医仙说假话时也像是真话,她辨不出,可却分明地觉得这不是真话,谢知遇这样的人对什么事都有种固执的执着,怎么会如她所言,今日喜欢明日不喜欢了。
林初安动了动唇,最后只道:“回去吧,肃风城内的房还没退呢。”
清风卷着未尽之言腾飞,惊起更多雀鸟振翅,二人望着袖口/交叠的褶皱,忽然同时向外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