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她哽咽着,呜咽吞吐之中,把心底畏惧的事情慢慢抖落出来:“可我害怕,岁欢害怕。来时的路上,岁欢夜夜梦见,再回永乐宫,梦见父..梦见爹爹和阿娘,婆婆,我想要阿爹、阿娘,想要外祖父,岁欢..岁欢想回家。”
“那..姑娘想跟他们报仇吗?”何屹端着才出锅的清蒸鲈鱼,见小厮垂手站在屋外,方才掩起门来。
这是岁欢第一次听到何屹开口,他并没有抬头,却是从容的摆放着餐具让这句飘荡荡的话更加不真实,三个人被扼在沉默的环境里,刘瑾澄收回注视他的视线,低下头能清晰听见胸腔内震震的心跳。
想报仇吗?
让刘瑾澄从漂泊不定的犹豫里抽离的,依旧是何屹,他拉过衣摆从容朝她跪下,叩问:“公主怕死吗?”
“何公子..”见他跪下,徐娘依着规矩连忙立到一旁,不经却听得他这样说,就试图出声打断。
“怕,”刘瑾澄起身,缓步朝他过来,抬手把何屹扶起来,双目相对时何屹看到眼前人的坚毅,耳畔也充斥着刘瑾澄不服输的语气:“但我更想复仇,天有道,我不能让他们枉死。”
刘瑾澄抬手将残留的眼泪擦去,款步移到案前,喃喃道:“当日东部义军复起,雪片一般的奉报无论如何都递不到御前,舅舅贪念恒生才造就了这引狼入室的惨局。中涓误国、藩王乱政,无辜之人又岂能白白冤死,若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国度沦为他人的裙下臣,那我宁可死在刀光剑影和朝堂斗争之中。”
何屹眸子若黑夜,看不出神情的变迁,他只是怔怔端视了刘瑾澄背影片刻,就提步上前为她盛了盏鱼汤。
落脚客栈的第二日,何屹同小厮一道在附近酒肆谋了份差事,端茶倒水、劈柴送饭,何屹做的得心应手。徐娘还是咳,甚至严重时侯,扶着案几喘息难平,几乎直不起腰。
刘瑾澄早换下了锦衣华服,用何屹赚挣得的碎银置了两身棉麻粗布的衣裳,将还能抵当的烟萝软裙换了几两铜钱勉强请了个大夫替徐娘诊治。好在几副药下去后,咳疾不再,日子就这样清贫却安稳的过了小半旬。
南岐的雨季绵长且密集,市集的瓜果却是傍晚才肯松懈些价钱。
徐娘在做针线,刘瑾澄提过菜篮出门采买。
可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竟淅淅沥沥落了好些下来。她赶忙寻了个屋檐避雨,身上蓝靛印花软布裁的衣裳不像原先时常穿的霞云锦一般透汗防水,这斑斑小雨就已然湿了大半。
刘瑾澄拭了拭脸颊的水,倚在墙根出斜过青砖屋檐看着廊下抖落雨水的飞燕,不经眉眼微动出了神。
后头咿呀喧哗,似还有拍案打板声响,她收了视线顺着声儿往下寻去。
倒不曾想,屋檐玩转回廊蔓延,这掩映在半旧宅邸后头的香榭凉亭成了个说书的地儿。刘瑾澄见先生眉飞色舞谈论的栩栩如生,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乐趣,便搁下菜篮,索性找了个角落安静听起来。
“敢问小哥,这样的乐事待会可要给银子?”刘瑾澄听得入迷正酣时,好似如梦初醒一般,连忙朝一旁看客行礼问询道。
“你这小丫头倒有意思,说书这事儿,有闲钱便打赏两文,没有乐得捧个人场就是,搁在大江南北都是如此,你竟不知?莫不成先前不曾看过么?”
刘瑾澄低低笑过算作回礼,不敢多言。
“好,老朽瞧着各位看官今日兴致尤为高涨,不若就在老朽这把这个稀奇事先传出去也是好的。”
底下一听有新鲜事,早就七嘴八舌的嚷起来,只盼先生快快道来。可案上坐着的却闻香吹沫品起茶来。
方才的小哥朝刘瑾澄手里递了半分瓜子,挑眉低声说:“你说他这做派是什么意图?”
她匆匆道谢,揣摩了片刻后说道:“许是,那新鲜事不曾构思好?”
那小哥肩膀一耸,发笑道:“傻丫头,你当真是没听过说书。他这模样就是告诉你‘欲知后事如何,且...’”
“且听下回分讲!”
“什么呀,”那小哥说:“是且打两个铜板!”
刘瑾澄怔怔地,温吞咽了瓜子仁,果然见有些等耐不急的解了钱袋置上几文铜钱后,那说书先生才不紧不慢,边收拢着铜钱边移开他卖的关子:“看官别急,这就来。”
廊下雨声渐止,大家都扎堆凑身朝前。
孙承宣按着辔头,款款压着步子踱在凌云街上朝北来,吴策双手撑着脑后,任由孤尘徐步落在绝影身后,感叹:“真是笑话,我朝太尉被派的头个差事,竟是清扫昭都城里所有说书言戏之徒,好艰巨!”
“仲云慎言,”孙承宣侧目扫过身后跟着的一队兵士,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小爷我就纳闷了,这百姓闲暇爱听个说书、戏文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何苦清扫的这样干净,数次犯者甚至有牢狱之灾...”
“仲云,”
“哎,好好好,噤声。”吴仲云做完闭嘴的手势,顺道伸了拦腰。
孙旭言见他这样不禁发笑,扭头问道:“既困成这般,方才就去休憩,何苦跟来?”
“害,”吴策揉着胳膊,说:“这不是不放心你?”
“哦?那不若拿旭言换你的蕊娘可好?”
吴策长臂一展,指头借力将他下巴抬起,故作打量姿态,喃喃道:“...又不冲突,你当家做正室,怎会舍不得同我纳个美妾?”
他们阔步要寻的人,有个野号唤作史言十三公。是个数次落榜的学士,前些年做过先太子太傅的清客相公,专说秦凝的秘事艳语,都数不清多少次锒铛入狱可恨死性不改。因着韩太傅声望,外加上旧交这层关系在,次次都有惊无险。
此刻,这史言十三公正在刘瑾澄跟前聚精会神的说着打探来的新鲜事。
“话说,自古最忌讳藩王乱政。眼下我朝,唉...眼下我南岐推行韩太傅改革之法自没有这般苦恼。诸位可知,与我们相隔安邦殿的大燕如今是遭了什么变故?”
耳边嘈杂声四起,刘瑾澄闻得心跳一窒。
“唉,有道是中涓误国,去年年关前,大燕太皇太后同杨家太后斗法,可巧的是先帝忽的便崩逝了,悬着的太子之位炙热异常。三常侍本是伺候先帝的,最后也归于太后麾下。而这国舅为了他的姑母,也就是太皇太后,竟毒死了太后娘娘,转头就改立新君。可这新君刘显何等年幼,主少国疑,他何国舅就稳坐了摄政王的宝座,那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畅快日子。”
这说书先生淡淡抿了茶茗,又才叹道:“可谁曾想!这三常侍是忠贞异常的,不知不觉制定了复仇计谋,要给枉死的太后报仇。东部义军复起,雪片一般的奏报都被他们悉数拦下来,这国舅总算在纸醉金迷中清醒,打算除掉他们,于是乎,就秘密宣召西凉王入傕都。一切筹谋的密不透风。没想到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堂一国的国舅竟和阉人抢一个瘦马提前了计划,白白葬送了连同他自己和数百人的计划。”
刘瑾澄压制着眼泪,那些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被人茶余饭后闲谈,却只是云淡风轻的散播议论。
“大燕浑乱不已,好在眼下西凉王入了傕都,大军压境掠夺绞杀了天子,又立了周昭容的小皇子为新皇。一道逼死了逃跑的太后,诛杀刺死三常侍。”
“胡说!”刘瑾澄噙着眼泪,喊嚷着打断先生的话:“你胡说!”
她不敢相信,短短几日五弟就这样丧命黄泉。
“哪来的妮子?疯疯癫癫...”他还欲说话,却被身后急忙来通报的家仆打断。
“先生,快跑!快跑!官府来抓人了!”
众人深知若被抓了便是不可豁免的罪过,一瞬之间就四散而逃。刘瑾澄眼泪不止,却本能的跟着人群散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客栈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