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大理寺狱中。
薛良招来手下,附耳密语几句。待安排妥当之后,隔着木栅对老者说道:“我们已在京郊抓到姜毅。”
姜海闻言勉强撑开脸上沟壑,露出浑浊的三角眼,有气无力地念叨:“是我放的火,你们不要为难我儿。”
薛良背手而立:“既如此,还请姜老讲述动机。”
姜海眼神涣散,只答:“我散值返回阁中处理公务,临行前不小心打翻烛台,使得灯油蔓延,加之天干物燥,因此火起。”
“嗯,口供倒是能对上。”薛良放下爰书,“可守卫透露燃烧气味略带苦味,薛某又观现场残留焦黑硬碳,大费周章查书才知桐油燃烧有此特征。而桐油产于蜀东,并非用作灯油,是由军器监统一采购。姜老,如果没记错的话,令郎是在军器监任职吧?军器监主司武器制造,他身为主簿,自当有法子骗过少监取出桐油。”
“……暗市亦能购买桐油。”
“薛某当然清楚。那姜老可否从令郎床下壁砖搜出的此物。”薛良露出金令,上面赫然刻着“崇文阁”三个大字。
姜海闭目苦笑道:“果真如此。”
火光在薛良脸上跳跃,他淡然开口:“六月初,姜老身患风寒,咳嗽不断,以至于掩面度日,守卫仅凭装束音容辨认身份。同月令郎偷了金令,你二人身形相似,想装扮成自己的父亲实在再容易不过了。令郎只需拄藤杖遮住脸弯脊梁,再压低声线或者假咳几声,便可自由进出泰金宫。”
“我们发现密函起于去年十月,许是姜老去年无意间透露太池窦道,令郎因此将密函移至窦道。后来察觉他时常在阁中与湖畔行迹诡异,借此发现窦道藏有密函,却读不懂信中深意,仅知他与几人来往过密。可在初八,您得知令郎在乞巧散值之后冒充自己去而复返,心知夜间崇文阁起火他逃脱不了关系,于是趁我们不备,将《通池》末页有关太池图纸撕碎销毁,一并把书扔至阁中存杂物的暗道,企图不让我们查到藏在窦道的密信。”
姜海稳住发颤的双手,定了定神道:“这些不过是少卿的无端猜测罢了。”
薛良从布囊中抽出几张明文:“何止是姜老研究多日未果,我与师弟共同研究半日,最终还是多亏了谈姑娘,才能解密成功。凭此,我们确定了令郎身份——”
“与西梁勾结的无影中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姜海眼珠骤然一缩,“什么无影阁,什么与西梁勾结,任何一条拎出来都是荒谬至极!”
“纵使姜老舐犊情深,也不能替令郎背负叛国这千古骂名。”薛良顿了顿,“无影阁的领军苍春正关在地牢,是或不是,领他一见便知。”
不等姜海反应,身侧壮汉立刻掏出布团塞进姜秘书郎口中。
然后薛良点头示意手下通知陈浮确与穆泽开始行动。不多时,他们各自押着一位蒙眼囚犯从石廊两端向中央逼近。
由远及近的镣铐声逐渐汇合。至碰头时,陈穆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掀起两道黑布。
刹那间,原本奄奄一息的苍春明显僵了一瞬,接着心虚般躲开相交的视线。反观同样被塞紧口腔的姜毅,他似早已知晓苍春深陷囹圄,从始至终未曾抬头。
虽说信息不足以定罪。可对薛良来说,这就够了。
“姜老,这位苍春领军似乎认识令郎啊。”薛良示意手下松绑,“把秘书郎送回宅中。”
“薛少卿,我儿是冤枉的——”甬道里的声音愈加变小。
“凡是入狱之人大多会喊冤。或为自己,或为他人。姜老洞察人心,自是清楚此话可笑不可信。”薛良目送姜海离开后,不由摇头叹气道,“溺爱则不明,纵子如杀子。”
“现下就是审出姜毅身份以及放火动机。”
察觉来者,薛良抬头见从地牢返回的陈浮确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
“多亏师弟抓到姜毅,这才解我心头大患。”薛良笑道,“至于姜毅身份和放火动机,放心交于大理寺。”
陈浮确挑眉往椅背上一靠,呷了口茶:“我这没日没夜蹲守姜毅,连个觉都睡不安稳,可谓是苦不堪言呐。”
“说吧,要我做什么。”
陈浮确闻言朝薛良那处一挪,小心掏出块掌心大小的青玉柿子,神色自若道:“来,帮我看看。”
薛良接过后,唔了一声:“成色不错,品相不错,做工不错,上面还刻了些字……”
许是怕他推测出送礼者谁,陈浮确连忙咳嗽打断道:“我总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薛良晃了晃青玉柿子,内里传来碎籽碰撞的清响,指尖触到颈处凸起时,陈浮确忽然劈手来夺,没好气道:“你动作轻些,那是柿子蒂。”
谁知一时心急没接稳,玉器不甚弹落案上。脆响在耳边炸开,九粒赤红玛瑙叮叮当当滚过桌案直奔青砖而去。
薛良额角一跳。某人宝贝成那样,又不让他看,又不让他按,这下倒好,碎得敞亮。
于是尽情地拾起一粒玛瑙:“这是……”
“相思子。”陈浮确顿了顿,“生于岭南。”
月夜,蝉鸣,清风,红晕。
“原来不是做梦。”他喃喃自语。
薛良蹙眉:“什么?”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
陈浮确喜不自胜,迅速安好青玉柿子,跑出大理寺,扬鞭催马前往京中最西边的衡央坊。
将至谈府时,他眼珠一转勒住缰绳,马蹄在路上打了几个转,最终缓辔行至侧门,下马整了整衣襟,于是叩门唤人向里通传。
可门子见到春风得意的陈浮确,面露古怪,问道:“世子怎么又回来了?”
“什么叫‘又’。”他笑骂道,“这几日我都在京郊,根本没来过。”
门子蹙眉思索:“这就怪了,方才世子带了面具,说要跟小姐出府。既然没来过,那接走小姐的是谁?”
有人打着他的名号骗走了谈怀玉。
尖鸣瞬间在耳边炸开,唯有空洞而短促的心跳维系他的意识。
“什么时候?”
“约莫一柱香前。”
话音未落,马蹄声破开暮色。沿途风景飞快倒退,当陈浮确冲过石桥时,大理寺的灯笼刚亮了起来。
他顾不得招呼熟人,直闯前厅。
而薛良尚未抬头,先听到那串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这会儿怎么折回来了?”
“她出事了。”
陈浮确的眸中一潭死水,就连灯下的影子也跟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纵使两人同门数年,他也从未见过陈浮确这般死灰面色。
薛良手中狼毫忽地坠在案上,像忆起数年前燕斐被掳一事,不由声线微颤道:“师弟,切莫冲动。”
“我很冷静。”陈浮确语速极快,“我来是知会你一声。人,我要了。”
见他直奔地牢,薛良疾步追上:“无影阁?”
“她素来与人为善,除了无影,不会再有旁人。”
“不止。你与谈姑娘近期订亲,因你而嫉恨上她的亦是大有人在。”薛良脑中飞速运转,“自你刻意将谈姑娘护在身后避免她与无影阁接触,下元节后对方便再未对她出手。我觉得前者动机更大。”
“是吗?”陈浮确猛地驻足,昏黄的壁灯在夜风中幽幽飘摇,映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可是我对她知之甚少。不仅追杀原因,就连追杀次数,我一概不知。”
薛良宽慰的话卡在喉中。当年燕斐被掳尚且推断出何人所为,却仍是不知所踪。而今日一片茫然,只怕是……
“关心则乱。师弟先至谈府四周搜寻线索,审讯之事暂交予师兄我可好?”
“来的路上我已派人四处搜查。”
地牢腥气扑面而来时,邵和举着一张黄底红符冲进甬道。
“世子,在巷口发现了金光符!”
金光符是白鹤观平安符里的符箓。而光本无影,不正暗指无影阁吗?
陈浮确一脚踢开木栅,跨步向前,扬手掴向姜毅面门。那人吃痛呜咽,半边迅速肿起紫红掌印。
“她在哪儿?”
姜毅摇头,示意让他取下嘴中布团。
“不可,当心他咬舌自尽。”薛良在身侧提醒。
陈浮确冷笑一声,拔出匕首就在姜毅右手食指划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写!”
而姜毅自知计谋败露,怎样都不肯动手。一连受了几巴掌,直至血从嘴角渗出来,半边脸肿得发亮,疼得抽搐时才改了口。
布上血字未干,陈浮确已旋身离去。薛良挥手喝令“跟上”,继而抓过碎布,上面赫然写着“暗市当铺”。
*
谈怀玉醒来时四肢被麻绳勒得发胀,鼻端忽浮起几缕血腥气,眼前土丘起伏,其上偶有几株状似赤苋的野草。
是专长在死人堆里的西域朱蘋。
黄昏瞥见臂上刺青就生了疑心,此刻终于确认——果真是无影。
寒意窜上她的脊背,她挣了挣反绑的胳膊,忽然触到袖间开裂的平安符。
“阿娘,你我缘浅,我亦未求您保佑。”她心中不断喃喃,“从前我死便死罢,可如今心中有了牵挂,只求您佑我活下来。”
像是有指引般,谈怀玉看到近处的尖石,于是挪动被捆双手,指尖刚抵至石刃边缘,便听夜里传来轻盈矫健的脚步声。
“醒了?”
幽暗月光下,那人黑布蒙面,刻意压低声音,身形匀称,只是腿长手短,略显失调。
她冷静打量四周:“为何抓我?”
“有人出银,让你此生不得归京。”
谈怀玉有意拖延时间:“是谁?我出双倍。”
他充耳不闻,抚摸孤坟腰间的朱蘋赤叶:“一株解忧,三株忘愁。此乃不可多得的仙草。可惜,最喜血肉腐尸,无奈之下只得请谈姑娘来做它养料。放心,我刀快,不痛的。”
寒光乍现,眼看亮刃直取心口,谈怀玉突然闭眼扬声道:“无影刺客,扮男人还上瘾了?”
“有趣。”那人刀刃紧贴她脖间,慢条斯理道,“说说看。”
“垫高靴底,模仿男声,臂上刺青。这般乔装者正是无影女刺客。”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黑衣女子的刃尖轻拍怀玉脸颊,“难怪从前副阁主不让我们动你。”
“我不准备杀你了,我们来打个赌吧。”刺客笑盈盈掏出一粒骰子,“若你掷出我口中的点数,便算你赢,我就放了你。若你没能掷出,你就吃了这朱蘋草忘记往事,随我加入无影。如何?”
原是掷骰子。
谈怀玉心头微松,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假作思考片刻,缓缓答了个“好”字。
话毕,黑衣女子旋至背后,短刀一挑,谈怀玉腕间绳索应声而断。
她唔了一声,仰头思索:“来,你掷个六吧。”
谈怀玉垂手揉着淤痕,用三根手指捏住骰子,手腕一动,便跳到低空瞬间落地,稍一翻滚,眼看就要露出六点。
却见骰子最后一颤,猛地转变方向,硬生生翻成惨白的一点。
“真可惜。”黑衣女短促一笑,“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