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巧妙地岔开话题道:“你今日起来,可有看见司延?”
“我正要说这个呢,师父,昨夜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宁愉遂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否则司大哥怎会一脸疲态?他身上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衣裳,如今却到处血迹斑斑,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
许泽借着屋内油灯朦胧的光亮起身,开始梳洗。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一边用毛巾擦拭,一边解释道:“是传书受了重伤,广白呢?”
宁愉遂连忙回答:“司大哥见你还没起,便让师叔去瞧瞧传书哥哥的伤势。”
许泽点了点头,心中稍安。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小徒弟先出去:“你先去忙吧碎碎,我待会儿就过去。”
宁愉遂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留下许泽一人在房中沉思。油灯里的火苗跃动,明亮的暖光照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映出一丝凝重。
这次的毒发之症,影响了他的视力,这可不太妙。如今回春楼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他若是此刻失明,回春楼便陷入了被动。
想起这被动的局势还是他自己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许泽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意。
这些账,等他从陆之涯手中得到“望穿秋水”的消息后,他会一笔一笔地跟对方算。
出了房门,许泽只能看见后院的石灯变成模糊的一团光亮,他看不清院中的那棵枯树,也看不清石桌,更看不清去往堂内的路是哪条。
原来这就是看不见的感觉。
虽然没有完全失去视觉,但许泽更能深刻的理解他的友人,在落入黑暗时的感受。
面对未知,无助的,恐惧的,不安的。
这种日子,墨俞整整忍受了五年!
许泽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内心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闯入百毒居,去逼问陆之涯“望穿秋水”的消息。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在他被院子里那些曾经视若无睹、如今却成了“障碍”的杂物磕碰到后,瞬间被疼痛打断。
他的膝盖重重地撞在院中石凳上,尖锐的痛感从骨头里钻出来,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疼痛让他原本躁动的心绪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所有的冲动都被浇灭了。他站在原地,微微垂首,突然发觉若非触觉感知,他根本不知道眼前有张石凳。
实在是太狼狈了。
许泽想。
但他不是一个会因此而停下脚步的人,就像他即便局势身处被动,也不会因为惧怕而退缩。反而,他会要求自己去完美的适应它。
要去掌控未知,而不是被未知掌控。
当手碰到柔软的布帘时,许泽才松了一口气。他以前从未觉得,后院的路可以这么长,让他走了这么久。
撩开布帘,许泽踏进堂内,明亮的烛火照亮着大堂,能让他看见周围之物模糊的轮廓。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许泽抬眸望去,那团白色的人影顿了顿,出声喊他:“师兄?”
“情况如何?”许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步履缓缓地走上了楼梯。
广白跟在他身旁,没发现什么异常,他边上楼梯,边将情况细细说与他听。
房内,许泽让广白将浸透血色的银针浸入药酒,青瓷盏中漾开一缕朱砂痕:“余毒昨夜已清得差不多了,再辅以汤药调理半月便可无虞。”
“好,多谢。”司徒延点了点头。
“司兄不常在鬼市么?”
“也没有……”
有些事不可告知,司徒延只能含糊其辞。本以为他会继续追问,可他却换了个话题:“能否拜托司兄一件事?”
司徒延略微迟疑地看着他,却发现他漆黑的瞳仁似乎没了往日的灵动,“不知是何事?”
“我知传书伤势未好,还需在回春楼养些日子……”许泽顿了顿,缓声道:“这段时日,我会离开鬼市去办些事,麻烦司兄帮忙照看下医馆。在传书伤好之前,我就会回来。”
一旁的广白听见这话一愣,心中有几分慌乱:“师兄……?”
许泽将视线移至那团白色的身影上,浅笑着摇了摇头,似在安抚着。
司徒延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传书伤势过重,确实还需在回春楼静养些日子。
但——他要确认一件事。
司徒延上前抓住了许泽的手臂,将对方拉至一个无人的昏暗角落。他明显的感受到,对方在离开房内那一刻身子紧绷,警惕起来,像是夜色中的头狼,随时蓄势待发。
“玉兄,你是不是……”
司徒延的声音有些迟疑,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安,还夹杂着些许愧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目光闪烁,似乎不敢直视许泽的双眼。
许泽心中微微一沉,知道自己隐藏得并不算好。广白和宁愉遂或许还能被蒙在鼓里,但司徒延……他太敏锐了,自己根本瞒不过他。
“我并没有看不见。但此事,与你们无关。”许泽低声对他说道,语气平静,“在此之前,我便已中了陆之涯的毒。”
司徒延瞳孔微缩,有些震惊,眼神似乎在无声述说着,什么毒连他这个“鬼医圣手”都束手无策?
但他又见许泽神色淡定,眉目间依旧如往常般温润平和,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中毒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旁人一般。
他看起来并非束手无策。
司徒延心中自我嘲笑了一番,自己竟会质疑对方的能力,实属不该。
“这件事,拜托司兄替我瞒着,不要让他们两个孩子知道,免得他们忧心。”
“……好。”
迎着许泽信任的目光,司徒延无法拒绝。
于是,他答应了许泽的请求。
……
世间俗言总说,十五的月亮不比十六圆。
许泽从鬼市的出口出来,外面夜色盈盈,但久违的光还是使他稍微眯了眯眼。
柔和的月色将他洒了满身,他抬头望了望悬于夜空的圆月,睁着眼睛,似要将其看清。可看来看去,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像一轮玉盘。
也是许久未见这样的光景了。
许泽出来了才知,昨日竟是八月十五,一个本该亲友团圆的日子,他竟没能想起。
鬼市的出口嵌在嶙峋山壁之间,锯齿状的荆棘如同上古巨兽的獠牙,将洞口啃噬成扭曲的裂口。
抬眼望去,盘根错节的林间树木在月晕中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虬结的枝桠在夜风里缓慢蠕动。
寒鸦的尾音刚被黑暗吞噬,游丝般的夜莺啼鸣便从树冠深处渗出。阴冷潮湿的风掠过林梢,让人遍体生寒。
许泽在鬼市待久了,忘了外面的温差。他身上穿得单薄,凉意便往他脖颈处窜入,袭向全身。
他裹紧了身上的黑色兜帽,借着朦胧的月色,小心翼翼的寻找着出路。
*
鬼市深处的高崖之上,玄衣少年静坐于崖边,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随意散落,随风轻扬。
他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孤寂清冷,仿佛与这幽暗的世界融为一体。
抬头望去,那从上方裂缝中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轻轻洒在他的脸庞上,仿佛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庞。
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发现的,鬼市中唯一能看见光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也只有他知道。
每当月圆之夜,他总会来到这里,凝视着那一抹月色,仿佛在追寻着早已逝去的记忆。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远处隐约传来的鬼市喧嚣,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让月华洒满身。
“和他有点像。”
陆之涯脑海中浮现一抹身影。
那人就如月色。
月色误入了这里,他也误入了这里。
他们都不该属于这个充满黑与恶的、遍地泥泞的地方。
“主子。”
陆一站在不远处,恭敬唤他。
月色下的身影动了动,最终还是起了身,离开了布满光的地方。
陆之涯恢复以往的冷清,他长腿迈开,侧首问:“何事?”
“万魔窟那边,又派人来求合作。”
“回绝了。”陆之涯眼睑下垂,提不起兴致。
那群蠢货想拉他一起对付阎王殿,简直是自寻死路,他可不想陪他们一起。
“属下还有一件事,陆二那边传信来说,他们不日便可带着东西回到百毒居。”
陆之涯神情一滞,仿佛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当初他将另一名心腹派出去搜寻药材来炼毒,至今未归。
“此事过去一年,我已忘,你看着安排。”
“是。”
“对了,回春楼那边情况如何?”陆之涯抿了抿唇,想着这个时候毒应该已经发作了,也不知那人将毒解了没有,这毒可比上回他下的更为复杂。
陆一闻言,有些支支吾吾,看见主子冷眼看着他,他才道:“方才在回春楼对面百毒居盯梢的人来报,那位玉卿公子他……离开了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