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凉秋,枯叶密密麻麻的铺满泥泞的小道,像是给它铺上了黄褐色的毯子。
一小童正在日头下洒扫着枯叶,手上动作麻利,尽管此处并不常有客至。
小童扫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劳累,便放下扫帚,安静的坐在一棵树下发呆。
忽然,他瞧见有一抹身影似烟似雾,沿着小径不紧不慢的走着,立即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三步,看着那道身影走近。
看清来人后,他眨了眨眼,眸中染上了几分喜悦。他笑意盈盈的迎了上去,张了张口,说话有些艰难:“……神、医……哥、哥哥!”
许泽循着记忆中的路,跌跌撞撞来到此处。他听见稚嫩的童声,双耳动了动,便见一团朦胧的灰色跑了过来,牵住他微冷的手。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童的脑袋,柔声问道:“好久不见了,小朗秋。你爷爷呢?”
“在……深山、山,采、草药……”朗秋的小手边说边比划,乐呵呵的笑着,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好,知道了。”
许泽拉着他的小手,目视远方,稳步走在小道上,往小院大门处走去。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
甫一进院子,淡淡的草药香便扑鼻而来。即便视线模糊不清,但许泽还是能感觉到,院内打扫的很是干净整洁,簸箕里晒满了各种珍稀药材。
还是老样子。
他勾了勾唇角,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
许泽和他们爷孙二人,是在离开神医谷,游历一年后认识的。
那会儿他和广白二人被仇家追杀,一路逃到此处,朗秋的爷爷朗百川收留了他们。
朗百川年轻时是宫中的御医,因宫斗中一位娘娘中毒,他被人拉出来顶罪,皇帝震怒将他的全族发落,他被打断了一条腿丢出宫外,无家可归。而后他一路辗转至梁城,一直隐居在山林里。
朗秋是他捡来的孩子,是他采完药后下山,途径一条溪流中发现的,捡到的时候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刚开始,朗秋不哭不闹,他还以为是个安静的小娃娃。后来长大了一点,他才发现朗秋口不能言,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
这种先天性的疾病最是难治,朗百川尽自己毕生所学,仍无法治愈,打算就此放弃。
好在,后来遇上了他。
为了报答朗百川二人收留的恩情,许泽用‘九曲还魂’针法,打通了朗秋的督脉。此法虽不能完全痊愈,但只要通过练习,慢慢便可说出话来。
看着如今能言的朗秋,许泽心中倍感欣慰。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便有一瘸着腿的老汉背着个背篓,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持着镰刀回来。纵使他沉疴缠身,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气质,举手投足尽显松柏风骨。
“爷……爷、爷!”
朗秋瞥见熟悉的身影,那双圆润的黑色瞳仁泛着细碎的光,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许泽听见朗秋愉悦的声音,便知是朗百川回来了。模糊的视线追着灰色的小团子,落在了那个柱着拐杖稳步走来之人的身上。
朗百川看见院中之人的身影,先是诧异,随后喜笑颜开:“玉卿,许久不见!”
“朗伯。”许泽笑着拱手,语气间也尽是喜悦,“许久不见。”
朗百川爽朗一笑,中气十足道:“当初你们走得急,都没跟我们打声招呼,我和小秋还挂念你们许久。”
“情势所迫,是我的不是,给朗伯陪个罪。”
“哎,可别!咱们可不兴这套啊!”
二人笑着寒暄了几句。
随后,朗百川将东西放下,向朗秋招手,有意支开他,让他去分拣草药。
随后,他拄着木杖,带着许泽进了屋子,关紧了门。
“玉卿,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同为医者,朗百川早在进门之时便发现了他的异常,只是朗秋还在,他不好说出来。
屋内不大,有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子和几条长凳,以及一张宽大的木床。许泽根据记忆中屋内摆放的样子,将他扶到床榻上,自己随后坐在他一旁,才开口道:“遇到了些小麻烦,中了奇毒,无解。”
朗百川吃惊:“何人炼毒竟如此厉害?”
“朗伯虽不涉江湖,但不知有无听说过天下毒主之名?”
“这些年显少出山,对此事并无所闻。”朗百川呵呵一笑,直白道。
许泽这才想到,陆之涯名成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而朗伯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
他歉意一笑,温和有礼:“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这天下毒主名为陆之涯,是个年纪约摸十九的少年,此人在炼毒方面颇有成就,世间几乎无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朗百川听后点点头:“如此,的确是个厉害人物……玉卿如此谨慎细心,怎会中了他的招?”
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但也可以长话短说。
“救了个中毒之人,不小心解了他的奇毒,与他结了梁子。”
事实上应该说,一开始是陆之涯单方面招惹的,他并未想与对方结下什么梁子,两清后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好。
但对方显然不这么想。他也不知是哪惹了那陆毒主不高兴,以至于对方总固执的想给他制造些“麻烦”。而又因形势所迫,他还主动接下了这些“麻烦”。
“如此来说,玉卿能做他的对手了。”朗百川眼角溢出笑意,眯了眯眼,“但你无法解掉身上的毒,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医者不自医,您是知道的。”许泽答,“此次来找您,也是想请您帮我,助我解掉身上的毒。”
许泽很清楚,朗百川曾作为宫中御医,他医术之好自然毋庸置疑。且他资历深,遇到过不少病案,有自己的一套独门医治方法,于他有助。这便是许泽来找朗百川的原因。
如今鬼市里危机四伏,他需要快速恢复视力,才能更好的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朗百川听了他的请求,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你的忙,我怎能不帮?”
许泽闻言站起身,拱了拱手,温和有礼道:“那么接下来这段时日,便麻烦朗伯您了。”
*
鬼市,回春楼。
后院内,宁愉遂正在和司徒延比划着招式,广白坐在一旁观看着。
两道身影交错腾挪,藏青色衣袂与素白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宁愉遂旋身用手中的木剑避开斜刺里劈来的掌风,鬓边碎发被劲气扫得纷扬。他目光炯炯,直直盯着对方手中的剑。
司徒延的剑未出鞘,乌木剑鞘却在他手中化作游龙惊鸿,三寸宽的刀背堪堪掠过宁愉遂腰际,在粗布衣料上擦出细碎的裂帛声。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待司徒延第三十三次败下阵来后,终于摆着手道:“不打了不打了,你小子劲儿可真大!”
宁愉遂也是没想到,对方看似比他厉害许多,没想到都是些唬人的招式,也不知是谁教他的。
但一想到司徒延打不过他,宁愉遂心中不免有些得胜后的窃喜。当然,他能这么厉害,完全是因为有个好师父!
说起师父,宁愉遂收了剑,与司徒延一起往广白那处走去,边走边问他道:“司大哥,你真不知师父做什么去了么?”
司徒延略微扶额,这俩孩子自许泽走后,每天都没完没了的来问同一个问题,他有些无奈道:“我真不知道,你师父只让我看好你们。放心吧,他说过在传书伤势好之前,他会回来的。”
他宽慰了两小孩几句。
宁愉遂却撇了撇嘴,心中腹诽道:骗人!师父肯定是有事!而且还是大事!
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看起来没个正行,心思却灵敏着呢!
司徒延也知他们不一定会信,但他即便说出真相,也只是惹二人徒伤心。于是他又陪两个小孩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便去看传书了。
……
乱葬岗上,浓厚的尸腐味与血腥味混合,散发出一股恶臭,吸引着虫蝇盘旋。一队身披黑袍的人马推着辆板车,正在缓缓徐行。车上躺着数具似人似鬼的死尸,其中一具尸手指染满了鲜血,从板车上沿着木轮淹没在地上黑红色的土壤里。
突然,他们停顿下来,只听一人捂着口鼻,嫌弃道:“就到这吧,反正这里四处都是死人,无人会到这里来。”
“可主上说……要将他们埋入藏尸洞。”
“这地方臭死了!就按他说的做,藏尸洞和乱葬岗都是尸骨累累,又有何区别?”
几人商讨一番,最终还是将尸体抛在乱葬岗。落尾一人走时,还踢了踢碍路的尸体两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推着板车扬长而去。
数具尸体层层堆叠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山丘。他们上半身并未着衣物,肉眼可见青筋暴起,变成异常的黑色。再细看,他们都只剩一个眼睛,一只耳朵,脖子处还挂着长长的链圈。
那群黑袍之人不知道的是,待他们走远后,一具死尸的指节动了动,微微睁开了泛红的眼睛,眼珠子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