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多谢朗伯了。”
许泽终于看清眼前双鬓已生华发的人,他似乎比过去又年老了些,脸上皱纹愈发的深,像一座垂暮的山。
朗百川闻言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反而问道:“你今夜便要走了?”
许泽颔首,漫步走到檐下,融融月色落在他的足尖上,同他离开鬼市那天一样的温柔。
“下次再来,记得捎上小白,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朗百川在屋内望着他的背影,听他“嗯”了一声后道。
“好。”许泽转身,凝视着他,温声道:“您多保重。”
朗百川静静的伫立在原地,月色下的那抹烟青色的身影,如绿水上远行的小舟,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
近些时日,鬼市发生了小动乱。哪怕是平日最为热闹的傍晚时分,鬼街上也人烟稀少,许多铺子都纷纷关了门,像是躲着什么似的。
广白和宁愉遂站在医馆门前,视线一直盯着对面百毒居的掌柜,他不知在门前洒了些什么,跟着闭门谢客了。
“碎碎,他们也闭门谢客了。”广白低声喃喃着,“果真如我所想么……”
宁愉遂先前本想着那些只是巧合,毕竟他在鬼市生活了许久,从前也发生过不少动乱以及极易传播的疾病,不过后来都只是延续了几日,有惊无险。
如今这局面……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这些日子,医馆接待的病人不少,大部分都和那种怪病有关,广白能力有限,只能将大部分解毒丸拿出来用以医治,余下的一小部分留着急用。
宁愉遂盯着对面百毒居的门,突然脑中有什么闪过,他对广白道:“小白师叔,你觉得这次,会是冲我们来的么?”
广白细想一番,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
百毒居和回春楼向来不对付,且奇怪的是,自师兄离开鬼市后,百毒居的人也没再给来医馆的病客找麻烦了,也不知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宁愉遂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于是道:“我们也闭门谢客吧,等师父回来。”
*
许泽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天亮前进入了鬼市。
他风尘仆仆的从后门进了回春楼的后院,本想着洗漱完便入睡,却有人敲响了他房间的窗门。
天都快亮了,谁还会来敲门?
他心中疑惑,却还是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一眼望去,窗外什么也没有,只能瞧见那棵院中的枯树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
难不成今日赶路太疲惫,他出现幻觉,听错了?
一阵细风吹过,吹进房内,许泽穿的单薄,便感觉到了凉意。他不再多想,将窗关上了。
甫一转身,便见一个犹似鬼魅的身影站在他房内,那双漆黑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他。
“你怎么进来的?”看见来人,许泽有些意外,心中不免有些警惕起来。
“你的毒解了。”来人语气淡淡,却带着肯定。
许泽轻笑一声,“让陆毒主失望了?”
为了解这次的毒,许泽费了挺大的劲儿。他离开鬼市去找了朗百川,用朗氏的独门医法加上他给出的“九曲还魂”针法的下针穴位,在药浴里泡了好几天才成功。
朗氏的独门医法有一定的风险,若治疗途中出现差池,便可能永远失去光明。
朗百川年纪大了,下针不如从前那般稳。他知道许泽的请求后,一开始就拒绝了。因为他担心最坏的结果发生,但拗不过许泽的执着,才答应了。
陆之涯对他的话避而不谈,转而从袖中拿出来个小瓷瓶,丢给他:“履行你的承诺。”
许泽下意识接住,这才想起先前二人的交易,他轻轻摇了两下瓶子,抬眸对上陆之涯的视线,眉眼上挑:“劳烦陆毒主亲自跑一趟了。”
“你能闯我百毒居,我为何不能入你回春楼?”陆之涯说这话时,表情冷冷的。
许泽也想到了之前的事,笑着驳他的话道:“陆毒主这话好没道理啊,我们才第一次见,便给我下了毒,扰了我好几日清梦。我回个礼,这不过分吧?”
“你……”玄衣少年哑口无言,他在鬼市活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讲道理。
不过没关系,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只遵从内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多余的话他不听。
陆之涯没再说话,许泽最后目送那抹清冷的身影轻易的离开了后院,看了眼手中握着这瓶毒药,心中若有所思。
他走出房门,拿出玉哨吹响。一阵有规律的节奏响起,不一会儿便有数道黑影现身,为首之人上前一步,对他恭敬行礼道:“公子。”
“今夜可有发现什么人闯入?”许泽声音温温和和的,却不怒自威。
众人皆摇头道:“并无。”
为首之人见他闻言拧眉,又道:“是我等失职,公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许泽见状,眉头略微松开了些,摆手道:“无事,你们继续守着。”
“是。”
眨眼间,眼前的黑影皆已消失,留许泽一人于原地不动。
此时许泽心中暗暗沉思,先前他便留意到陆之涯是并不怎么会武功的,只是会些轻功。但他没想到对方的轻功出神入化,竟连他也未察觉到……
若是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的跑来下毒,这就很危险了。
许泽想着,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瓷瓶。他突然有一种直觉,对方今夜过来,并非只是送毒药这么简单。
至于有什么别的目的……是来探回春楼的底?亦或是真的来给其他人投毒?
许泽暂且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先不想了。他又看了眼手中的毒药,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将它喝下。他一向守诺,如此,他和陆之涯便两清了。
月色照不进的鬼市,许泽带着疲惫,一夜安眠。
翌日。
许泽被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扰了清梦,他微微睁了睁眼,入目是一片昏暗。他猛然坐起身,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当看清房间的摆设,以及床头旁小几上的燃尽油灯时,他心中余悸才渐渐安静下来。那双指节分明的手扶了扶额,几缕秀发因为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
他险些以为自己喝下了昨夜的毒,导致看不见了。
思绪放空间,前院的拍门声安静下来,随后便有争执之声响起,许泽回过神来,三两下洗漱好,披了衣裳便去了前院。
大堂内,宁愉遂吵的脸都红了,广白在一旁愤愤不平的给他顺气,司徒延则试图在讲道理,传书伤势大好,将他们三人护在身后。
许泽走近,才看见大门敞着,地上跪坐着一名妇女,她怀中还倒着个像是昏迷又不太像昏迷的男子。定睛一看,不是隔壁的张婶子又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听见这道声音,纷纷安静下来。
两个小孩惊喜回头——
“师兄!”
“师父!”
许泽冲他们一笑,轻揉了一下两个孩子的脑袋,又对一旁的司徒延和传书笑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婶子瞥见他出来,怒睁着眼睛,抽噎道:“……你们还说玉卿公子不在!我看……我看是诚心不想替我相公医治!好让他死在这莫名其妙的疫病中!”
许泽略微皱眉,但并未第一时间指责对方的态度,而是柔下声试图稳定对方的情绪道:“张婶子,不是他们的错。我近些日子外出,不知鬼市是发生了何事?”
妇人一时被方才吵架的怒气冲昏了头,一时间没能抽出情绪,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自你走了后,鬼市莫名出现了怪病!我相公吃了你们的解毒丸也不见好……反倒是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许泽往她怀中的男子看去,确实已不成样子,脸上长满着怪异的红疹。
张婶子还在说:“这奇怪的毒病,除了天下毒主,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何人所为!若不是你们,百毒居怎会搬至附近?我相公又怎会中毒?我们邻里又怎会连生意都做不下去?!都是因为你们——”
许泽静静的听着她说完。
张婶子虽是气上头来,但有些地方说的不错,因着百毒居的关系,那段时日接近回春楼便会中毒的事,导致这头邻里街坊的生意有些消沉。
“婶子!你怎么能如此说!若不是师父,邻里街坊这么多年的老毛病会好起来么?那些来我们这头找事的地头蛇,又怎会害怕?!”宁愉遂气红了眼,心中只觉得有些难过。
张婶子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而言,早已相当于一个亲人,但她今天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难过。
就好像,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原来那些浮现在表面的温柔与关心,都是假的么?
宁愉遂低头,偷偷抹了把眼泪。
许泽余光看见他的模样,伸手将他拉近自己,轻拍几下他的肩膀,无声的安慰着。
“将你丈夫扶上二楼,我替他看看。”许泽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若是仔细听,会发现夹杂了些许意冷。
张婶子此刻也有些冷静下来了,想起方才的话,有些许心虚与愧疚,只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