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踩着老旧的木质楼梯鱼贯而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许泽走在最前头,青色的衣角扫过积灰的栏杆,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推开斑驳的松木门,狭小的房间一下子被人挤满。张婶子半搀半抱着自家男人,将人安置在干净的布褥上。
那汉子面色苍白如纸,粗布短打前襟已被冷汗浸透,喉间断续溢出破碎的喘息。
许泽在床沿坐下,“劳烦掀开袖口。”他边说边打开药箱,取出一方素帕覆在病人腕间。张婶子按他说的做完后,手指绞着衣袖立在一旁。她目光随着许泽把脉微动的指尖发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片刻,许泽收回了手指,扭头问张婶子:“张叔这病,是如何染上的?”
房内有一瞬的安静,张婶子承不住大家投来的目光,才吞吞吐吐道:“他……他去了堵坊,回来的第二日身子便不舒服了,一开始以为是小病,不曾想第三日就开始长红疹,然后……便、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床上躺着的汉子部分皮肤已经溃烂,看上去像一张褶皱的纸,轻易便可撕碎。
宁愉遂此刻心情也已平复下来,上前两步将鬼市的近况说出来:“师父,你不在的这些时日,鬼市里出现了许多和张叔症状一样的病人,我和师叔有心无力,只能将医馆所有的解毒丸卖给病人,但效果似乎并不大好……”
许泽心中了然:“这毒病单靠解毒丸无法彻底清除,我暂时无法判断出是什么。但若如你所言,我推测,可能是疫病——”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人心中皆是一紧。司徒延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低着头在那思索些什么。
“那……那我相公他还能治吗?”张婶子声音弱弱的问了一句。
“难,但能治。”许泽犹豫一瞬,还是道。
张婶子听见他的话,眼睛亮了亮,喜出望外道:“玉公子,求你救救他,多少诊金我都可以付!”
毕竟曾是帮助过他们的邻里,许泽无法做到完全狠下心来拒绝,此次权当还了先前的那些人情罢。
于是他语气稍冷硬道:“不过我有条件,你丈夫的病治好后暂不许对外声张。否则,我会不留情面。”
目前他只能用九曲还魂之法将这病治好,但此法心力损耗巨大,他不能救所有人。若是他能治的风声在鬼市流传开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找上门,他暂且应付不来。
张婶子见他答应了,顾不上什么,自是连声道好,说什么条件都可以应。
于是许泽便将人赶出了房间,只留下了广白。司徒延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关门前,与许泽对视了一眼。
许泽对上他的视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点点头,冲他笑了笑:“这段时日多谢司兄了,回见。”
司徒延一顿,勾起唇角,也回了他一个笑,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了,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许泽向还在傻站着的广白招手:“广白,你过来。”
广白这才从方才的话中将思绪抽回,愣愣的走到他身旁,只听见自己的师兄神色认真道:
“接下来,我要教你师门绝学‘九曲还魂’针法。此法极其损耗心力,你年纪小,没习过武,没有内力加持会更困难。”
“但不能再等下去了,小白,你有信心将它学会么?”
师兄的话像火药在耳边炸开,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有预感,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难走。
否则,师兄怎会这么着急便将师门绝学传授于他呢?
“怎么愣住了?”许泽看他这副模样,忽然笑出声,让气氛变得更轻松些。
“师兄,我会认真学的。”广白掩盖住心中的酸涩,目光坚定。
许泽满意的点头,“那我们开始。”
他拿出了一套银针,在床褥上铺展开来。紧接着凝神聚目,气沉丹田,让内力在体内运转。那些银针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纷纷悬在病人上方。
有了内力的加持,银针乖巧的听着许泽的命令,随他的动作四处游动。
广白看的仔细又认真,师兄温润又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曲曰‘招魄’。”
话音落下,银针精准刺入每处穴道。广白一动不动的眨着眼,他看见银针所落之处,有暗红的丝线顺着经脉游走。
“二曲曰‘抽丝’。”
只见许泽玉白的手一翻,一握。银针又从穴道上抽出,连带着暗红的血丝一起,被他用内力引入瓷瓶之中。
“三曲曰‘点睛’。”
许泽右手控着银针悬浮,左手调出两根针身略粗的银针,引着它来到颞部,位于眉梢与目外眦之间,向后约一横指的凹陷处刺入。
“四曲曰‘鸣音’。”
许泽又引一微细的银针于颈部喉结旁的胸锁乳突肌的前缘,于颈动脉搏动处轻轻刺入。
广白伫立在一旁,稍看出了些门道来,不待他细想,师兄又接着往下教了。
“五曲曰‘净气’。”
此步需将体内浊气逼出,换入新气。是以,广白便见师兄指节一动,一根银针落在颊车穴上。床上躺着的汉子唇色泛紫,原本紧闭的嘴唇微张,一呼一吸的吸吐着气。
“六曲曰‘调息’。”
又一根银针四处游走,在膻中穴落下。经过前面的治疗,张叔的意识已渐渐被唤醒,他能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胸口处向四肢流动,渐渐抚平他身上的疼痛以及急促的气息。
“七曲曰‘冥知’。”
针尖刺入人中,床上之人眉头一皱,身体突然轻颤了一下,一副将醒不醒的模样。
许泽镇定自若,用眼神示意广白将张叔扶起身盘腿而坐。这时,银针全部被许泽用内力收回。广白接收到他的示意,按他说的照做。
“八曲曰‘入定’。”
广白只见师兄冲他颔首,坐到了张叔身后,点了他的定穴,随后又引出三根银针,刺入后背的三个穴位之中。此时,广白发现,张叔身上的异色褪去,血色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
“九曲曰‘还魂’。”
第九曲,是最后一步,也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是生是死只在一念之间。
许泽取出一滴“抽丝”时装在瓶子里的血丝,将其滴在特制的药水中搅匀。暗红色没入,渐渐晕染开来。神奇的是,澄白的药水竟被染成了微末的绿,昭示着勃勃生机。
广白见师兄再度将银针拔出,放在制好的药水里浸泡一刻后,将其落在脑后的穴位上。
只见张叔身上青筋骤然暴起,体内躁动不安的毒病像是在与什么抗争着,四处流窜。许泽紧着眉心,手心翻转,源源不断的用内力将银针留有药水输进病人的体内。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他才收回手,将细细的银针拔出,解了张叔的定穴让他平躺在床上。
广白看着面色恢复正常、呼吸平稳的张叔,面上似有惊叹。转眼又见许泽面露疲惫,修长的指节揉着眉心。
“师兄,九曲还魂需内力引渡,可你曾说过我体质不适合习武,我可以学这个么?”广白道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许泽撩起略微疲惫的眼皮看他,笑了笑:“有何不可?师父他老人家并无内力,却还是做到了。此法的根本在于点穴的精准,我为了省时方便才以内力作为媒介医治。你若是记住了方才我点的那些穴位,自然也可以做到。”
闻言,广白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好了。其余的问题,等你记住了方才的穴位再解答罢。”许泽站起身来,撩了撩衣摆,抚平上面的褶皱,微微歪头笑道:“外面的人……就劳烦你和碎碎应付了,我累了,先回房睡会儿。”
房门打开,听到动静的众人都往这边看来,张婶子立即冲上前,张嘴欲问些什么,却瞧见许泽带着疲惫略过了所有人,自顾自的走了。
“师兄有些累了,要回去休息。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吧。”广白略仰头看着张婶子道。
“我相公他……”张婶子迫不及待的问,眸中充满希冀。
见广白点头,她眉上染着喜悦,直直入了房内,外面便只剩了广白和宁愉遂两个孩子。
广白扫了扫四周,问:“司大哥他们呢?”
“他们有事,已经走了。”宁愉遂道。
广白回想起司徒延与许泽最后的话,才恍然,原来那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竟是道别。
“这病很棘手么?师父看起来很疲惫。”宁愉遂抬眸望着方才许泽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
“是有些……”
在他看来,师兄竟能做到短时间内将未知名的毒病治好,确实担得起“鬼医圣手”的名头。
但同时,他也明白了师兄为何不早些将师门绝学传授于他。神医谷的师门绝学的确耗费心力,许泽本就在外奔波,疲惫感并未悉数退却,又花费力气救了人……
若是换成他,怕是早就止于第一步了。毕竟,没有人能像师兄那样,能抑住身心疲惫,仿佛一切照常般的沉着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