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濯清尘从重伤中醒来,一些事显然已经晚了。比如大皇子撺掇下,皇帝派了大皇子手下的大监前去继续督办步生莲收钱的事。比如那日刺杀的人在刑狱中只说“太子害他家破人亡”,随后离奇死亡,倒把刚醒来的太子牵扯到另一宗无头案里。
这些暂且不论,步生莲遇到盗匪,朝廷的消息是郑大人身亡,步家少爷正在二皇子护卫下回蜀地。二皇子呈上来的奏折说边境巡防之际,遇流寇作乱,恰好救下步生莲和朝廷的队伍,但内情究竟如何,尚且无人知晓。
因为牵扯进了案子里,皇帝让濯清尘好好在家养伤,实则是为了避嫌。濯清尘看着摊在桌上的全境图,在盘算若是他也用当初大皇子在护国寺金蝉脱壳的那一招,能不能赶去蜀地看一眼步生莲的情况。
白大人悄默声地进来,看着沉思的濯清尘出了声,“殿下在想些什么?”
白无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黑夜里传来,像是在为枉死的魂灵鸣冤。濯清尘被他吓了一跳,把地图收起来,先对他说了声“节哀”,才答道:“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没什么意义,坐吧。”
“喊冤的人叫张鹏泰,说是几年前殿下南行,在雍州任由马匹飞驰,踢死了他年仅八岁的儿子。他的妻子忧伤过度,去了。他老母状告无门,反而被人活活打死。殿下,此事去雍州一问便知,不日便可还殿下清白。”
“雍州一去一回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不过是想拖着我,让大监督办的事成定局罢了。”
“大殿下难不成到现在还在打步家财产的主意?”
“不止,还在打阿莲的主意。”
“莲公子?”
濯清尘点点头,“步商案子受审前,国舅就派人暗杀过阿莲。若是只为求财,把人控制在自己手里才最稳妥,没必要害人性命。”
“步家有大皇子什么把柄,让他对个孩子下死手?”
“步商遇难时大皇子正在护国寺,虽没有证据,但我猜测,他也许当时并不在京城。若他去了现场,被阿莲撞见过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后来我问过阿莲,他并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见过大皇子。可惜的是,当我察觉到大皇子也参与到这件事中时,他不在京城的证据已经被销毁了。”
“殿下,大皇子若非十分确定被莲公子看到了,怎么会如此不择手段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阿莲在我这里时,极偶尔会目视而不见人,耳听而不闻声,但行动照旧,若不仔细看他脸色,和常人行为无异,黄昏夜晚时次数会多一些。”
“莲公子是因为……犯了病,这才不知道大皇子这号人?”
濯清尘点点头,“我给他家里人写信问过,说是生下来就带出的毛病。这是从我们手里掌握的信息来看,最简单也最合理的猜测。”
“那莲公子岂不是更无辜了。”白大人喝了口茶,“殿下,若是要扳倒大皇子,救莲公子于水火,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反正大皇子已经认定莲公子看见了他,不如干脆让莲公子去指认大皇子。”
濯清尘轻轻一哂,“若是郑大人知道你让一个牙还没换完的孩子去做这种事,说不定会跟你断绝来往。”
白大人也笑了,笑容惨白,他握住茶杯,看着里面的茶水,“郑棋元这不是……死了吗?”
他将茶水饮尽,“微臣莽撞了……”
濯清尘看了他一眼,换了话题。“他若当堂对质,大皇子试探一番便会露出破绽,不可取。”他顿了顿,“我们先前一直不知道大皇子将户部的钱用在了哪里,之前只以为是国舅派死士假扮水贼对步家出手,才有了步商案。这次盗匪案,倒是给了我们另外的线索。”
“那不成大皇子拿着朝廷的钱供养盗匪给他办事……”白大人觉得他在开玩笑,可仔细想想步生莲遇到的这些盗贼,他又脸色一僵,笑容倏尔消失了,“殿下,我朝百姓苦流寇久矣。”
若大皇子当真做了这样的事,那……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着无穷尽的压迫?
濯清尘看着他,“户部如今在我们手中,去查历年账目。”
“是,微臣这就去。”白无生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事,折了回来,“殿下,若是大皇子借这个机会发作您府上护卫的不是,陛下恐怕要怪罪。暗中遣京城人员跟随镖队,往小了说是护卫派遣问题,往大了说可就是欺君罔上,有所图谋,殿下还是把齐牧调回来吧。”
濯清尘摇了摇头,“怪罪就怪罪吧,我如今身上也不差这一桩案子。”
大监督办的事已经成定局,他无力变更了。若是大皇子想拿这件事发作他,他正好可以把京城的水搅得更混一点,让他们都无暇顾及步生莲那边。反正皇帝素来不喜他,他也不在意皇帝会怎么看他。齐牧留在步生莲身边,他还能放心些。
目送白大人离开,濯清尘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时起得猛了,拉扯到伤口,竟然又摔了回去。
十一从暗处出来,把他的酒壶拿走了。“殿下,自己饮酒,让白大人喝茶,也太不厚道了。”
“白无生不喝酒。”
“你也别喝了。”十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喝完酒,问道:“还要做什么?”
“造势。”濯清尘把自己支撑起来,往书架那边走去,翻出个木匣子放到手边。“我朝百姓受盗匪侵扰已久,但都被地方县令压下去了。白无生身在京城,走动不便。这件事需要你找人去做。百姓被捂嘴太久,现在他们可以喊出来了,我会把捂住他们嘴的手一一砍断。义商之子和朝廷命官被盗贼所害,一伤一死,从这个案子切入正好。”
等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濯清尘终于松了一口气,点燃烛火,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全部都是步生莲给他寄来的信,他原让步生莲到了地方报平安,这混账东西却三天两头地给他写信,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都要写给他看。一路走下来,字儿没什么长进,画在纸上的小玩意倒是可以称为进步神速了。
濯清尘轻轻抚摸步生莲给他寄来的最近的一封信,信里写他刚到蜀地,写蜀地道路艰难,写蜀地美食林林,可惜他吃不了这样的辣,无福消受,只能闻香味解馋。
濯清尘勾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把信收回匣子里。
在那之后步生莲就没有来信了。
濯清尘看着月亮,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又过了几日,无头案开始时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结束时却是笑料收场。大皇子此计得逞,心中畅快非常。濯清尘下了朝,和白无生谈完事情,正要往回走,大皇子却跟了上来。“太子带伤上朝,可真是让人敬佩啊。”
“哪里。大皇子知人善用,先是国舅爷又是督办大监,才让人敬佩不已。”
“话说回来,太子出事那日,府中护卫迟迟不来,是渎职在家,还是被太子殿下派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濯清尘一笑,“谁知道呢,被我派去刺杀什么人也是有可能的。皇兄晚上睡觉可要小心,省得和我这般不幸。”
“你倒是嘴硬。若是父皇知道你堂堂太子被刺客所伤,是因为把护卫派去了那个兔崽子身边,父皇对你得有多失望啊。”
濯清尘眼神冷了下去,声音却仍然平稳,“我遭刺杀是谁的原因大皇子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我的护卫未曾出过京,我把我的护卫派去哪里,关你什么事。怎么,你胆敢查太子府?”
“濯婴,你还是想想怎么跟父皇交代吧。”
说着话两人到了皇宫外。齐牧正站在马车前等待,见濯清尘出来,把马车放好朝他行了礼,“殿下,大皇子。”
濯清尘转身问:“可要清尘送皇兄回府?”
大皇子皱起眉来,“你怎么在这里?”
“属下未能在太子殿下遭遇刺杀时及时赶到,让殿下受了伤,是属下失职。晨起殿下上朝时,属下正在受鞭戒。受完罚,自然是由属下来护卫太子殿下回去。”
“怎么,皇兄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不敢。”大皇子咬牙切齿,转身要走。
“慢着。”
大皇子转身,就见濯清尘正在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大皇子心中暗骂了一句,随后弯腰行礼,咬牙道:“恭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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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清尘并未直接回府,转道去了太傅府上。
“常逸?”
“是。学生听说他曾在老师座下待过一段时间,因此特地来问问看,老师可还记得他?”
太傅并未直接回答,仔细审视着濯清尘,笑道:“之前我问过你,在太子之位上,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你跟我说,只想活着走下太子之位。”
濯清尘点点头,“老师心中清楚,陛下不喜我,这太子之位并不是他想给我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太傅看着他,想起当年那个沉默的孩子,语气里带着些回忆,“可无论想不想给、愿不愿坐,三皇子濯婴成为太子已是定局,我问你你又当如何?”
濯清尘放下茶杯,“做一日太子,行一日太子之事。”
“不错,”太傅笑了,“这些年我冷眼旁观,你明里暗里做了许多事,可每当旁人以为你要再进一步时,你却又退了回去。旁人都说太子濯婴软弱无能,是个油盐不进的窝囊废,我却知道你是我教过最聪颖的学生,亦不是犹豫踟蹰之辈,你这些举动是为了自保,对吗?”
“学生无能,只觉得这世道荒唐,可还是想试他一试,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活着,本就是最不易的事情了。”太傅摇摇头,“婴,你从未跟我探讨过朝堂上的事,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但这半年以来,接连向我讨要了郑、白二人,又来问我常逸之事,可是心境已变?”
“是……”濯清尘回想这漫漫来路,他从来都只是洪流中的蝼蚁,沉浮不随我心。他的话音慢慢停了。
太傅不说话,似乎在看濯清尘路行此处,又当作何?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皇帝不喜,皇后也不愿见他,每次太傅见到他时,他总是孤单一人。在朝廷的暗流涌动中被推上太子之位,在明枪暗箭中给自己披上盔甲。他一路看着这个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到现在,小心谨慎地在各方之间周转。他看了一路,教了一路,却知道,哪怕他做得再好,当摇摇欲坠的天平再次走向失衡,他仍然会被大浪裹挟着,被推出局或进入下一个深渊。
这并非濯清尘无能,而是时代的悲哀。
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无力。
“老师,濯婴想做之事,似乎总要比旁人难上几分。无能无气运之人,是否不该再祈求更多。”
太傅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想的?”
“很久之前,若我尽力为之仍不得之物,我会选择放弃。但此时方知,那只是因为我对那些不得之物并非缺它不可。”
“这么说,你现在有了这样的物,还是人?”
“人。”濯清尘笑了下,“原来若真碰到这样的人,是阻止不了自己祈求更多的。哪怕我百无长处,我也仍想再拼个‘可幸’。”
“你祈求什么呢?”
“我只想在撞钟之外,让他好好活着。可从小到大,我所想、所祈、所做、所谋之事,从未有过得偿所愿。”
“这个人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晴空暖阳。”
“你说你无能,说你所谋之事从未有过如愿以偿。濯婴,你的困境并不在此。”
濯婴抬头,看着他的老师。
“你觉得你行路难,只是因为你要做的事原本就比大多数人更难罢了。太子之位,多方挚肘,人人都想拉拢,人人都各怀心思。在这样的囚笼里保持本心已然不易,更何况,谁说你做不到呢?户部亏空、国舅下马、步商之子也平安救了下来,户部在你手里,此后决然不会再出现此前种种乌烟瘴气。濯婴,你很强大,不要妄自菲薄。”
“可是老师,郑棋元死了,那孩子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
太傅摸了摸他的头,“郑棋元在选择这条路时,已然知道了自己可能的结局,这不是你的错。我记得你师父在世时,总说你想太多,挂念太多。因不忍而困缚己身动作畏缩,因心慈而顾念他人左顾右盼。阿婴啊,可是你低头好好看看你脚下的路,这原本就是一条世世代代用血浇灌出来的路啊。”
濯婴不甘,“这是错的吗?可是若这是错的,这个世道不才是荒唐吗?”
“这不是错,却也是错。若人人向善,人人和睦,这自然不是错。可朝堂上人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你的心慈就会成为割破你咽喉的利刃。”
濯清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