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我大魏这么多画师,就没有一人能画出文昭皇后尊容么?滚,都给朕滚!”
式乾殿内,帝王大怒,案几上的玉盏洒满一地。
待众画师尽数退后,曹叡提起酒壶,独坐于台阶上。
“参见陛下,昭阳殿派人传讯,郭太后自恐时日无多,想邀陛下过去一聚。”宦臣来报。
“不见。”
曹叡望着画布上未尽的工笔,猛然往喉间灌下一口烈酒,双颊泛红。
待到宫殿空无一人时,曹叡将帐幔裹于身上,蜷缩成一团。
早年母亲被父亲曹丕下令处死,自己被司马懿带出宫外避难,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过。只听闻后来宫中人说,娘亲去世那日,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死状极其凄惨。
作为父亲最宠爱的姬妾,养母郭女王自然遭人妒忌。自此宫中便出现郭女王进谗言,逼害甄皇后的传闻。
曹叡起初不信,却架不住三人成虎,也与郭女王渐渐离了心。
郭女王是否害人暂且不论,但她夺走本该属于自己母亲的宠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如今母后不在,父皇殡天,养母也要去了。
为什么父皇当初不把自己一起杀了呢?
为什么要让自己孤家寡人活在世界上呢?
为什么郭女王要认养自己呢?
曹叡轻声叹了口气,将那张未曾描摹尽五官的丹青轮廓抱于怀中,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娘,叡儿真的好想再见您一面,好想再听您唤一声“叡儿”啊……
**
娘,你不要走,不要丢下叡儿!
曹叡一梦惊醒,发现自己手中多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黑曜石镜。
镜后写着“镜破可归”四字。
突然,曹叡感到有一双手在自己腰间摩挲。
“大胆!”
曹叡猛然抬头,竟是一个身着绛纱,足蹬赤舄的六七岁孩童在为自己系紧衣带。
“你不系好衣带就躺在地上睡觉,是会着凉的。”
曹叡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童,为何会在朕的寝宫?”曹叡从地上坐起,揪起眼前孩童的衣领。
“可这里是我的寝宫啊,自报家门不应该是你么?”那孩子面貌虽稚嫩,但眉宇间却有一股超脱年龄的气度。
你的寝宫?
曹叡松开手,猛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大变模样。屋内的陈设虽与式乾殿截然不同,但却处处透着一股熟悉感。
“话说,我俩长得好像啊,你没觉得么?”那孩童托着脑袋看向曹叡。
曹叡一惊,下意识抓起手边的镜子,只见自己容貌与眼前的孩童别无二致。
“不捉弄你了,来者是客。”眼前孩童直起身,昂起首,“我叫曹叡,是大魏太子。”
曹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回到了过去。
如今宫殿,正是当年自己的寝宫;而眼前孩童,正是小时候的自己!
只是……
曹叡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好像从来不敢自称太子。
“你呢?”小曹叡问道。
“我……”曹叡垂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当此时,寝宫大门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撞开。
“小殿下,今日明明答应好陛下一起去春猎的。现在大队都出发了,你若再慢些,我和司马太傅可就不等你了。”
见鬼了?
曹叡抬头,发现声音是从一只白兔身上发出,不禁全身一颤。
“你不必害怕,那是郭太尉。”小曹叡安慰道。
郭太尉?
曹叡大脑一片空白。
此刻,白兔似乎也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渐渐停下脚步。
“你们……什么情况?”郭嘉迈着步子进来,迎头却看见两个曹叡。
司马懿后脚赶到,也不由一惊。
两人外表虽一致,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站着的曹叡看上去幼稚天真,而坐在地上的曹叡却显得少年老成,一举一动间似有帝王威仪。
“司马中丞,现在外面战况如何?”曹叡终于见到熟悉之人,不由心急问道。
曹叡知晓未来战况格局发展,若如今真是自己年幼之时,何愁不能防患于未然。
司马懿疑惑看着曹叡,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难道是……有人用易容术假冒东宫?”司马懿戳戳怀里的郭嘉。
“不太像。”郭嘉起初是摇头,后来也找不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司马懿上前检查完两个曹叡的面容,没有发现丝毫易容术的痕迹。
“总不能当年,皇后生的是双生子吧?”司马懿朝着郭嘉眨眨眼睛。
“看我作甚,当年我俩又不在宫中。”郭嘉撇撇嘴。
“今早我才在整理衣服,寝宫里不知怎地就多出一人。”小曹叡牵起司马懿的左衣袖,“太尉太傅,我们走吧,别让父王他们久等了。”
一听说可以见到曹丕,曹叡也不甘示弱,抓住司马懿的右衣袖:“我也要去!”
“怎么说,两个小殿下先一起带着,回头找子桓问问情况?”司马懿望向郭嘉。
郭嘉也有些懵:“只能先如此了。”
四人起身赶往宫门,却被告知大队已经去往猎场。事先准备好的两匹马不够用,司马懿只好带着三人又去宫外围的马场借了一匹。
曹叡见父心切,趁着身旁三人仔细挑选马匹的功夫,直接挑好一匹,策马奔出厩栏。
“小殿下,那匹马还没有完全驯化好啊!”管理马匹的厩令发现后立刻高呼。
等司马懿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三人正要去追时,却发现曹叡早已一骑绝尘。
**
自魏宫通往猎场的路,曹叡早已烂熟于心。
自打登基以来,朝堂政务与各方势力间的明争暗斗常让曹叡透不过气来。每逢心有郁结时,曹叡便会携弓策马前往猎场,借鲜血将所有不悦一并释放。
马蹄再度踏入密林深处,前方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只鹿正在林间漫步。
在曹叡的印象中,也曾有一日,曹丕带着自己射猎,遇见过一对子母鹿。当时曹丕射杀母鹿,自己却怎么也不肯射杀子鹿,还被曹丕狠狠数落了一顿。
难道,自己是回到射鹿那日了?
正当曹叡思酌着,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奔母鹿而去。
曹叡来不及多想,迅速抽出腰间石子,对着那飞来利箭就是狠狠一挡。
只听“当”一声,箭矢被生生拦下坠地,而两只鹿早已闻声跑远。
“是谁这么大胆子”
林间传来一阵怒喝声,震得四周树叶簌簌作响。
渐渐,身后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曹叡记得那威严的声音,却不记得自己对生父曹丕是什么感情。
是敬是畏,是爱是恨,或许皆有,却又似是一团乱麻,理不清,道不明。
曹叡牵着缰绳站在原地,喉头微哽,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父皇说,却又在出口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来是叡儿啊。”
曹丕看清来人后,神色间不由柔缓下来。
曹叡猛然回头,与曹丕四目对视间,马蹄缓缓后退。
父亲……
在此之前,曹叡曾无数次幻想过再次见到曹丕的场景。
是他高高在上,冷眸而视;又或是弯弓搭箭,箭尖直指自己?
可为何偏偏会是慈爱?偏偏是温柔?
曹叡脑袋一阵发疼,转瞬间看到曹丕朝向自己的方向缓缓举起弓箭,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疯狂。
对嘛,这才是自己的父亲,这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曹叡只恨当时曹丕没有将自己一起杀死,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弓箭离弦那刻,曹叡停滞在原地。
换句话说,他已经等待许久了。
曹叡平静合上眼眸,却迟迟等不来落在胸前的那一箭。
忽地,背后似有细微的声响传来。紧接着,曹叡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受惊乱窜。
曹叡毫无防备,身体猛地向前倾去。
眼看自己就要滚落马背,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抓住。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离曹丕如此之近。
曹叡呆呆望着眼前人,心中早已波涛翻涌。
眼前这个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那个曾经罢黜自己,亲手杀死娘亲的仇人。
可却又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半空中,曹叡只感觉臂膀一紧,下一秒被曹丕紧紧抱在怀中。
而远处的座下,是一匹擒着爪,张着口的绿眼母狼。
“叡儿,你没事吧。”
曹叡惊魂未定,索性除却手腕有些擦伤,其余皆无大碍。
这时,草丛里传来嘤嘤呜呜的声响。曹丕下马,掰开草丛一看,只见是窝还未睁开眼的小狼崽。
正当曹丕要抽出腰间匕首时,却被曹叡拉住。
“父……父皇,你放了它们吧。”
母狼已死,何故还要再杀其子?
曹丕忽地一愣,将还未出鞘的利刃按回壳中。
“睿儿长大了,懂得仁爱之心道了。”曹丕用手揉揉曹叡脑袋,大笑道,“走,今天不猎了,回家。”
家?
曹叡不可置信,自己这辈子居然还能有一个家?
“可是爹爹刚才抓疼了?不哭不哭,爹爹给你揉揉。”曹丕手忙脚乱要给曹叡包扎。
爹爹……
听到此,曹叡忽地鼻子一酸。
包紧了怕曹叡疼,扎松了又怕掉,曹丕左右掌握不好力度,只好带着曹叡回到御营。
曹丕长吁一声,马蹄停落。
“叡儿,下马。”
曹叡不动。
“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刚回到御营,郭照便迎了上来。
看见郭照后,曹睿眸中不由一鸷。
曹叡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眼见这个女子,夺走了父王所有的爱。
换而言之,郭女王又何尝不是杀母仇人呢?
曹叡不言不动,只是默默注视着郭照额心的点饰——那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青蝶额饰!
无尽厌恶涌上心头,曹叡正欲一把夺过母亲的遗物,却被曹丕拎住手臂。
“女王,叡儿手腕擦伤了,你替朕看看这伤口该怎么处理?”见曹叡不动,曹丕便拎起曹叡的手递给郭照。
曹叡想要缩回手,却被曹丕牢牢抓住。
“唉,陛下,叡儿不过只是擦破点皮,至于这么紧张么?”郭照检查完后,口中虽嫌弃着,手上仍细心为人儿抹上药水,“以前战场上被箭射成筛子,都没见你这么紧张过。”
处理完伤口后,郭照还不忘轻轻吹几口气缓解曹叡的疼痛。
“叡儿和朕不一样。”曹丕理了理曹叡凌乱的头发。
“多好一个孩子,小心宠坏了。”郭照边说着,边收拾好东西,“怎么,还不下马?”
曹丕笑着在曹叡耳边轻声念叨:“叡儿今日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可是许久没出宫,想再玩一会?”
曹叡愣了几秒,随即点头,低应了一句。
“就知道玩,等会你母后要是来问起功课,你答不上可不许哭鼻子。”郭照往曹叡鼻子上轻点了一下。
听闻此话,曹叡整个人僵在马上。
娘!
娘还活着?娘现在在哪里?
曹叡欲开口发问,可话未出口,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哎呀,干娘逗你玩呢,贪哭鬼怎么又哭啦?”郭照见状,手忙脚乱地哄,语气里却满是宠溺与慌张。
望着郭照那手忙脚乱的模样,曹叡心间一动,思绪瞬间飘回从前。
彼时帝后吵架,曹丕曾下令囚禁甄后,并禁止任何人看望。
当时,是郭照带着曹叡偷偷逃出去找娘,只为让曹叡有机会和母亲说上几句心里话。
不知何时,宫里的谣言竟然能够让自己双眼蒙尘。
仔细想来,母亲离世后,父亲常年在外,是郭女王陪伴自己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只是后来,自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