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发沉。
观星台上,一个女子指尖轻轻划着青铜罗盘冰凉的纹路。
三更天的露水浸透白色衣袍,远处宫墙内飘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相师大人,长公主有请。”
小宫女提着琉璃宫灯站在石阶下,姿态谦卑。
暖黄光晕里飘着细碎的雪粒,绿樱拢了拢鹤氅,玉佩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响动。
观星台每日都有相师守着,观察星宿变化。
这几日夜间,一直是绿樱守在这里。
她不紧不慢走着,小宫女在后掌灯,两人走下观星台,没有惊动任何人。
长公主的寝宫也不近,而绿樱舍近求远,特意绕到了西偏殿。
掌灯的小宫女眼中有疑虑,却没有出言提醒。
绿樱踱步到西偏殿,远远看见一抹修长的身影。
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量修长,腰间配刀不俗,在夜色中泛着寒光。
待他转头,眉间的颗朱砂痣就着月光,眉眼如弯月般,冷意妖娆。
人也不俗……
怪不得,怪不得长公主日日为了与武安侯婚事焦灼。
武安侯与此人相比,倒是风流不足,粗野有余。
绿樱只看了几眼,便去往长公主住处。
长公主倚在软榻边,看到绿樱前来,挥退左右。
绿樱不经意抬眼,看到长公主娇美的容颜疲态尽显,眼中血丝密布,眉头紧皱着,似是忧愁了许久。
就为了一个男人?
绿樱心中哂笑,长公主何等身份,天潢贵胄,身处权力漩涡,挥手间便有谋士大夫愿意肝脑涂地。
若是她想,搅弄风云,玩弄权术,是所少人求之不得的。
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容颜尚好的男子,这般蹉跎自身。
“你来了?”长公主言语间有几分不耐烦,随口道:“三日之后就是赐婚大典,你当真有破局之法?”
雕花木门徐徐合上,一旁宫人屏退,大殿内静悄悄的。
绿樱透着烛火,这才行礼直视长公主。
“若是长公主愿意,与武安侯成亲之后,住在公主府,也可以将那位心上人养在身侧……”绿樱试探得说了一句。
“武安侯区区武将,怎可与我的许卿相较量。”长公主眉间微怒,言辞也更加激烈,“我与许卿日日相伴,容不下第二人。何况,许卿那般刚烈,怎能受那样的屈辱!”
屈辱?
绿樱想了下,当朝公主成亲之后养面首,面首那叫屈辱?还是武安侯更屈辱一些?
况且,武安侯那人也不是能容人的性情……
不敢深想,若是长公主与武安侯成亲,两人能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促成两人成亲的那人,也是心思歹毒哇。
绿樱从袖中取出冰裂纹瓷瓶,是一只青玉瓶,瓶塞子揭开时溢出淡淡桃花香。
“这是忘川水,饮下后三个时辰内气息全无。”绿樱淡淡开口:“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公主假死与心上人私奔。”
“私奔?!”长公主听见这二字,也是呼吸一滞。
她作为堂堂长公主,为拒婚想尽千般万般法子,却没有想到绿樱口中的‘私奔’之事。
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倒也是个法子。
“你所言的忘川水,当真有奇效?”长公主从未听过这种神奇的假死之物。
绿樱抬眼,看到长公主眼中没有一丝迟疑,还有着几分雀跃与希翼,心下漠然。
长公主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权贵。
或许,也正是长公主金玉堆砌长大,只知道情谊贵重,不知钱财与权利有多厉害。
“公主若是担忧忘川水的功效,大可放心。想必长公主也有耳闻,太子的病是在下求得仙草治愈。”
绿樱说完,长公主思量了片刻,看到她腰间那枚云纹玉佩,心中的顾虑也没有了。
关于太子哥哥之前的病情,一众太医束手无策,就连舅舅和母后都一度绝望。
如今,她又愿意帮自己。
若是真有命数,那她确实是太子哥哥与自己的救星。
绿樱继续开口:“饮下忘川水并不凶险,但若要计划如约进行,必得部署周全。”
绿樱说完,又看了一眼面前尊贵的长公主,“只是公主,您当真可想清楚了?”
假死私奔,若是不成功罢了,若是成功逃离皇城,那么长公主的头衔和尊贵,便也没有了。
“只要能和许卿在一起,长公主的身份不要又如何?”长公主这话说得决然,绿樱便不再多言。
殿外宿鸟似乎无端受惊,扑腾着翅膀,惊扰了二人。
长公主倒是丝毫不惧,鼓舞绿樱继续说假死私奔计划。
“明日,公主给皇后请安之前服下忘川水,随后便会晕倒气息全无。您醒来之后,自行躲藏,宫内发现长公主的尸身被盗,必然乱成一团之后。”
“然后呢?”
“三刻钟之后,公主与您的许卿装作侍卫,出皇城捉拿盗走长公主尸身的贼人,你们二人往南走出了城,待到青州渡口,会有一艘红帆船商来接应您。”
长公主存疑,俯视着眼前白衣女子,直视她的眼睛。
“这么简单?”长公主觉着,假死私奔这样的大事,被她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行事又这般简单粗暴,听起来过于儿戏了。
“公主,天下许多事顺势而才格外轻松,无需画蛇添足。”绿樱说完,俯身行礼,然后告退。
长公主见绿樱离开,这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青玉瓷瓶微微出神。
随后,长公主身后的小门被打开,一个修长的身影盖住了公主。
“许卿!”公主看到来人,眼前一亮,便将脑海中的思绪一股脑抛掉。
“公主,那人是国师的人,当真可信?”许卿俯身,跪坐在长公主身侧。
长公主伸手,摸到他的额头间那枚朱砂痣,再移到他的眼睛,眼中没有刚才的凌厉,只剩柔和。
“你我自小长大,我心知你孤傲,若是我有了驸马,你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做面首。”长公主声音发沉,“我是父王的女儿,你陪着我胡闹,还是你吃亏的。”
“臣不怕的。”许卿看向长公主,嘴边含着笑意,那般纯净赤忱。
第二日,天色大白。
绿樱只睡了几个时辰,便被人叫醒。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侍女,叫醒绿樱之后,也不客气,直言道:“相师大人,今日长公主与武安侯要去皇后请安,便传唤您也在一旁。“
绿樱心下了然,大概知道,是让她过去测良辰吉日。
长公主与武安侯,注定不是佳偶。
绿樱面上淡然,随皇后宫内的宫女,去拜见皇后。
皇后的宫殿奢华,乌泱泱的宫人举着各色珠宝,供长公主挑选。
长公主不情不愿地跟在皇后身后,心思根本不在珠宝奇珍上面。
而武安侯就在一旁远远站着,穿着玄红色劲装,束着头发,板着一张脸。
绿樱到了皇后宫里,入眼的便是这副情景。
“臣参见皇后,参见长公主,参见武安侯。”
绿樱一一参拜,武安侯和皇后只是微微点头,倒是长公主看到绿樱,眼睛都亮了。
长公主刚想说两句客套话的,便觉得身子发沉,天旋地转间,她想起自己来母后宫内前,曾饮下的忘川水,然后便陷入了黑暗中。
“姝儿!”皇后看到长公主无故晕倒,心下大惊。
周围的宫女太监立马围了上去。
就连一旁的武安侯也上前查看长公主状态,一堆人乌泱泱地围在公主身旁。
武安侯看着长公主的煞白的神色,摸了下她的脉搏,神色闪过一丝讶异。
他将长公主搬到软塌旁,不着痕迹的探了探她的鼻息。
“传医官!”武安侯盯着长公主的容颜,皱了皱眉。
武安侯余光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绿樱。
他知道,绿樱身怀医术,但是长公主却不似病了,而是气息全无?
此刻,无论是谁敢说长公主气息全无,都要承受皇后的迁怒。
很快,医官来了,给长公主把了脉博,脸都吓白了,跪在地上直磕头。
“皇后……长公主她……长公主殁了!”
医官说完,皇后一怔,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胡说!”皇后斥责太医,“刚刚公主还陪着本宫挑选珠宝,怎么会殁了!”
皇后压根不信太医所言,医官只好继续解释。
“长公主似是忧思过度……一时不顺……心梗猝死。”医官斟酌着语气,说完也是一脑门子的汗。
他给长公主诊脉之前,也不敢想公主会突然殁了啊!
遇到这种事,太医署谁当值都是倒霉的。
“废物!去将太医署所有的医官全都叫来!”皇后站起来,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医官,跟看死人一般。
“将这个医术昏庸的无能之辈,拉出去杖责!”
“皇后恕罪……恕罪!”医官跪在地上直磕头。
不住地求饶,依旧被侍卫拉了出去。
周遭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医署乌泱泱来了一片人,以苏医官为首,一一给公主切脉之后,无一面色沉重。
随后苏医官与一众医官齐齐跪在地上。
口径无比统一,“皇后节哀,长公主殁了!”
皇后最后几丝精神气都没了,顿时间瘫软在一旁。
明明刚刚她的姝儿还好好的。
“陛下到!”
“太子到!”
随着唱和声,太子陪同陛下也至此。
他们二人听到长公主殁了的消息,也十分震惊。
而他们看到的就是神色呆滞的皇后。
还有躺在一边,面上毫无血色的长公主。
后来,陛下坐在床边,垂了几滴泪,便走了。
只留太子和皇后。
太子站在长公主床前。
皇后坐在一旁垂泪。
武安侯上前准备安慰几句,却见太子摆手,“武安侯退下吧,本王与母后陪长公主待一会儿。”
“太子请节哀。”
武安侯安慰了一句,只能离开。
饶是他不满意这桩婚事,但也不想长公主去世。
绿樱站在一旁,一身白衣。
低垂着眉眼,倒是一动未动,宛若假人一般。
太子又去低声哄皇后。
让宫人带皇后离开这里,以免伤感太过。
而后。
偌大的房间除了宫女太监,只剩太子和绿樱两人。
“你可算到本王的胞妹,会这般突兀早夭吗?”
太子背对着绿樱,突然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