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没说你与她如何认识的。或是不好诉之于口？念头在脑子里划过，悫珺默不作声接过他的话，道：“我们这群人，皆是彷徨无依。即便有危险，却无从选择。而元大哥不同，元大哥自齐国而来，也将往齐国而去。留在此地，不过是看我们艰苦，动了帮扶之意。悫珺在此，谢过元大哥。”

悫珺停住脚步，叉手行礼，以表谢意。

元蘧连忙扶起她的手，嘴上含糊道：“其实...其实我也有私心，没你想的那么好。”说完，往前急行几步，与悫珺拉开点距离。

落荒而逃的背影显得可疑。元蘧不是个有城府的人，用方遒的话说，除了拳脚功夫厉害点，简直是个直线思维的莽汉。他与方遒关系并不深厚，却为何浪费时间逗留此地？

或许有些帮衬之意，但绝非主要原因。想到他方才说的私心，悫珺心里动了动，恐怕是为了探寻易泽勋受如此大伤、却全须全尾之原因。

元蘧两人近至草屋，看到房门前东一个西一个地摆放了一堆木制物件，墙角下还放着个似是成型的器具，只不过样式古怪，从未见过。侯方遒等几人手上未停，还在打磨物件。

侯方遒看到只两人空手而归，忙问：“我母亲呢？”

悫珺答道：“大姐见天色已晚，担心良沂一人回来恐不安全，故与她结伴。我们启程回来时，良沂正在与商人谈判。谈好就立刻赶回来。应是已在路上了。”

侯方遒点点头。又招呼他们喝了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是忍不住问道：“有收获吗？”

悫珺微微摇头，元蘧倒是答得干脆：“没有”。

侯方遒瞪了一眼元蘧。这么晚才回来，想是尽了力。但为什么就觉得他有点欠揍。

“屋外那一堆是做甚用的？”良沂的声音！她们回来了。

侯方遒迎上去，叠声问：“你找到买家了吗？”

良沂笑容满面、神采飞扬，道：“虽然那些人都将信将疑，且看我是一个女人，不太爱搭理我，但我一说二丈五尺布只要五刀币的时候，他们个个张圆了嘴巴，忙和我定下契约呢。不过，他们不愿笑交定金。喏，你看，这些都是我拿到的单子。”

笑着笑着，慢慢浮现了担忧，“你说可以做两百斤，我只拿了两百斤的单子，不敢再拿多。你看，这事能不能成啊？”

她咋觉得这事那么不真实呢。两百斤？就他们这几个人？其中还有孩子？要是织不出来，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侯方遒笑道：“你真是太能干了！我就知道这事交给你，一准靠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订单有了，如今只差生产资料。

看着只差组装就制作完成的水转纺车，侯方遒觉得不能干等下去。没有行动力就跟咸鱼画上了等号。还没解决生存需求的他们，不配咸鱼。

侯方遒转身交代其他人，要他们去村里散播“谣言”，说坦凌城有商人在大量收购苎麻葛麻蚕丝之类的货物，机会不容错过。

“若村人有意愿售卖，说服他们把货物交给我们。一刀币两斤苎麻线，若是未加工的苎麻，则要十斤一刀币。”

帛女道：“只怕没有储存苎麻的人家都会漫山遍野地去打苎麻了。”

侯方遒笑道：“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自农耕经济条件下，庶民的生产劳动只能自给自足和纳税。寻常人家不会储存那么多苎麻，也没精力去搞这些。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打麻做件避体衣裳就够了。

所以侯方遒的谣言，目的是让村人都动起来，投入到织布事业中。他们没有技术，她有啊！他们生产力不够，不能将之发展成赚钱营生，她能啊！而她缺劳动力，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简直一拍即合。

杨慧慧担忧道：“可这事瞒不了多久，到时他们闹起来说我们骗人怎么办？”

元蘧毫不留情地补刀：“你收购那么多苎麻的钱从哪里来？”

侯方遒慢条斯理道：“故，我们要跟村里人说清楚，我们自己也没有钱，只有七八天后，和买家结完账才有钱给他们。至于最后他们知道真相后，”侯方遒笑眯眯地问杨慧慧：“如果有个人跟你说，山上有神仙送金子。然而，你去了以后发现没有神仙，但是却拿到了金子。你会责怪告诉你这话的人吗？”

杨慧慧怔了怔，讷讷摇头，慢慢低下头，皱眉深思。

悫珺略微迟疑，道：“农人守着土地吃饭。让他们去打麻，无异于让他们在耕作和打麻之间做选择。若我们无法先行垫付货款，恐怕难有人去做这事。”

侯方遒敛去笑容，还未说话，赵妡就怅然地道：“这就是我们顽强的地方了。哪怕一丝生路，我们都会牢牢抓着不放。农人最不缺的就是一把力气。而我们知道，自己也只剩下一把力气了。故，像这种不需要投入钱财，只需要费点时间花点力气的活，哪怕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还是会争着抢着做。时间，挤挤就出来了。”

安排好传播谣言的人后，侯方遒带着元蘧，借着微弱余晖，赶往其他村庄。

“你不是说，在这个方向不远处吗？到现在一个鬼影都没瞧见，你确定附近有村子？”

元蘧无奈回道：“你还不相信我的方向感吗？”

侯方遒沉默，她跟他好像还不是很熟，从何知道他方向感如何。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侯方遒克制了又克制，压制了又压制，还是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信任：“可是这荒郊野岭的，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不在荒郊野岭的地方，能叫村子？”

话是没错，侯方遒也知道，甚至有些小城池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到三千万的人口占据着两百多万平方公里的版图，很难不到处都是荒郊野岭。

只不过侯方遒心里焦急，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处理，元蘧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实在是不太靠谱啊。

“瞧，那不就是人吗。”

侯方遒眯眼，顺着元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夜幕占据上空，黑暗弥漫，天际仅剩的一丝余晖也即将消失。

一个年迈的老人背着厚厚的一摞草，杵着木棍，背对着他们蹒跚向前。旁边梳着两角辫的孩童不过五六岁，也背着装满草的竹筐晃晃荡荡挪动。厚重的草竟遮盖了孩童大部分身体。

侯方遒连忙跑过去，一边喊道：“老伯，老伯，请等一下。”

进至跟前，侯方遒给元蘧使眼色，让他给老伯被背篓。她则把孩童的背篓拿过来放在了自己肩上。

侯方遒友善地道：“老伯，我们是仓留邑的。仓留邑的里正柴丘荣大人是君主新派下来的官，想要大展拳脚，做出一番事业。柴大人已经和一位齐国做布匹生意的大商贾签订契约。我们是给里正收桑麻来了。我看您这两背篓都是苎麻，可否卖给我们呀？”

元蘧忍不住看向侯方遒，吃惊她胡说八道的能力。

老伯惊讶道：“你们要买苎麻？怎么个买法？”

侯方遒笑道：“就您这背篓里这样的，一刀币十斤。若是已经制成麻线的，一刀币两斤。”

老伯大喜，叠声问：“当真？你们要买多少？”

“越多越好。”侯方遒状似有点难为情，“只不过，那位大商贾不肯先行垫付货款，而柴大人也不敢挪用公款。所以七八日后与大商贾结完账，才能给你们结清这批苎麻的银钱。”随即信誓旦旦地保证，“老伯放心，我们是有信誉的。双方可订立契约，签字画押。任谁也不能抵赖。”

老伯站定，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闪过各种思量。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认真看着侯方遒，“老朽是前面小坞村的里正于尚达。我们村子除了种粮食外，家家户户都养蚕种麻。

老朽可以帮助两位说服村里人，将苎麻先交给你们，十日后再结账。但是你们得答应老朽一个条件。”

侯方遒和元蘧对视一眼，“老伯，您有什么条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到了桑麻供应基地，她兴奋得快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了。但，若老伯要求过分了，她宁愿挨家挨户地去做思想工作。

于尚达爱怜地摸摸孙子的头，看着孙子脸上、头上的伤痕，眼中含泪，道：“这是老朽的小孙子。他的父母多年前就离开人世了。后来，老伴儿也走了。只剩下咱爷孙两相依为命。老朽没有本事，照顾不了小钰儿，他从小吃不饱，还遭受其他孩子欺凌。老朽每每想来，都深感痛心。所以老朽想把小钰儿托付给两位。还望两位给他一口饭吃。莫让他再任人羔羊。”

小钰儿听到爷爷要把他送给大哥哥大姐姐，仍然一副怯生生、懵懂的样子，不见伤心和惶恐。

七八岁的孩子，已然是听懂话的年纪，却对这番话无动于衷、无所反应。这是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或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智力发育缓慢。又因为成为别人眼中的“傻子”，被别的孩子欺负孤立。

夜风吹起了侯方遒鬓边发丝，也吹散了眼中雾气。她深吸一口气，温和笑道：“老伯放心，今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小钰儿一口吃的。我对天发誓，必不会让他遭受旁人欺凌。我会把他培养成正直、善良、勇敢的男子汉。若今后老伯想念孙子，可以随时到仓留邑去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