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屋内几人放纵惯了,从未被望江楼阻止过。乍一听到带着怒意的女声,皆是愣住,停下了挥舞向地上之人的拳头,纷纷看向门口。
绿翘握紧了拳头,她见到这几个陌生男人第一反应是害怕,可是被他们打的是恩人,她没有多想便喊了出来。
“哪来不长眼的黄毛丫头,没看到爷几个正忙着吗?”
另一人□□道:“哟,你是望江楼新来的?模样倒是可人。”
公子慕闻言开始剧烈挣扎,立刻又被那身材魁梧的男人按回了地上。
“我是魏王府的人,奉命请公子去王府!”绿翘说着掏出王妃娘娘给她的令牌,精致的檀木上刻着一个大篆的“魏”字。
那几人拧眉看了看那令牌,认出是货真价实的魏王府令牌后,吓得手忙脚乱,慌慌张张朝那令牌行了个礼,互相拉扯着快步离开了房间。
绿翘心底松了一口气,欲上前去扶公子慕。她方才只是强撑,腿有些软,迈步的瞬间脚底趔趄了一下。
公子慕好看的脸上挂了几道彩,他的手刚伸出去,转瞬便收了回来。他侧头避开她关切的目光,“多谢姑娘今日相助,让姑娘见笑了。”
“公子,”她想要询问,但见他不愿提及此事的神情,话到了嘴边变成:“你的伤,疼不疼?”
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毫无撞见他人窘迫后的幸灾乐祸。公子慕眼神躲闪,他在望江楼这些年,不被当人对待,失去自由,一切皆被人控制。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来自他人的一点点尊重,与他而言是痴心妄想。
而这个姑娘,给了他最渴望得到的尊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伊始,她便称呼自己“公子”。
她那么弱小的身躯,明明也会害怕,却毅然站了出来为他解围。
他不愿承认,可是就在她出现喊“住手”的刹那,他仿佛从那门缝中窥见了一丝天光。
“不疼,”他顿了顿,“姑娘莫要再靠前了。”
像他这般肮脏至极之人,触碰她,便是玷污了她。
更何况,这个姑娘见了他不过三面,对他不甚了解,现在的所作所为大抵只是一时兴致。等她听人说起自己,她便自然而然远离他,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绿翘听到他的话,没有再敢靠近他,心中却是嘀咕:恩人性子孤僻,不喜人过于亲近,又或许是不喜她亲近他。
“既如此,公子先处理伤吧,奴婢去外面等候。”
公子慕却叫住了她,“姑娘,论身份你远远高于我。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奴婢。”
“可我本就是奴婢。”
他走到她面前,脸上几道血痕格外醒目,“唯有自轻自贱、自甘堕落者,才是真正的奴隶。如今世道艰难,既无家族庇护,如你这般虽为奴婢,却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人,何来本就是奴婢之说?”
“没有人生来就该是奴婢。”
绿翘心跳如雷。
没有人生来就该是奴婢...
她自小被单嬷嬷教导如何成为一个忠心好用的奴婢,从未听过这种大胆的说辞。但莫名的,这些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公子说得很对。”
公子慕觉得她没有听懂,却没有不耐烦,抬手一引,“我需更衣,姑娘可随我来客室等候。”
绿翘从善如流跟上,凝视着公子慕的背影。
她前方的公子慕腰板挺得很直,如悬崖边青翠的松柏,任凭风霜雨雪欺压却从不屈服弯腰。
公子慕带她进了兰楼的一间雅致客室,里间是他更衣上妆的地方。
“劳烦姑娘在此等我片刻。”他俯身作揖道。
绿翘从未受过别人如此礼数,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公、公子请便。”
他转身离开,漂亮的眼里荡起潋滟的笑意。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打开了门,身上的衣裳焕然一新,脸上的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遮得干干净净。
“今日王妃娘娘想听哪一出戏呢?”他问道。
绿翘摇头,“娘娘说,凭公子心情即可。”
“你身旁的桌子上有戏曲册子,姑娘你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
绿翘犹豫着拿起足有数十页的册子,缓缓打开到第一页,“公子,我不识字。”
公子慕注意到了,她打开书的时候,手里的书是反的。他想要收回自己的话,却没有绿翘开口快。
望江楼的杂役丫鬟敲了敲门,“公子慕,车备好了。”
绿翘快速把戏曲册子放回原处,耳朵上涌起一股燥热。她不识字,恩人会不会觉得也觉得她没有见识?
正羞怯时,她听到公子慕开了口,似是安慰她:“世上许多事都是从无到有,姑娘不必觉得难堪。”
二人经过主楼时,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提着酒壶,一边往自己嘴里大口灌着酒,一边大声念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鬼叫什么!哪里来的酒鬼,快滚开!”
那男人被小厮们推搡着出去,临走前嘴里还哇哩哇啦说个不停。
绿翘回忆着那男人的醉话,虽不解其意,却觉得受了莫大的鼓舞,真是奇怪。
公子慕见到她好奇的神色,心下了然,原来这个姑娘虽不识字,却对诗词歌赋感兴趣。若有机会,他想教她识字。
————
今日王妃娘娘兴致不高,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完了戏,吩咐人给公子慕送了许多银两赏赐,之后照例吩咐绿翘送他出府。
“王妃娘娘,每三天听一次戏,是不是太过频繁了?”王妃娘娘身边一个给她捶腿的大丫鬟珊瑚,年龄看起来和珍珠差不多,但是行事比珍珠稳重许多。
王妃娘娘慵懒地摇着金丝团扇,“我和他家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他既入了那地,我想帮什么忙也有心无力。无非是借着听戏的由头,给他多些清闲时间罢了。”
珊瑚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如此用心良苦。”
“惯会说些好听的话,”王妃娘娘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以后就由绿翘负责他的事,你们对绿翘宽松些,不必事事苛责。”
“是。”
下次绿翘去望江楼请人的时候,公子慕为她准备的东西实实在在惊到了她。
公子慕在客室的外间准备了一张新桌子,其上摆着笔墨纸砚等物,左上角有本封面空白的书。
“现在是午时二刻,王妃娘娘要听戏的时辰是未时三刻,除去此地到望江楼和准备的时间,你可以练习半个时辰。”公子慕煞有介事道。
“公子,这些是为我准备的吗?”她怔怔问着。
公子慕点头,“那日姑娘帮了我,我见姑娘对诗词颇为好奇,便自作主张准备了这些,想让姑娘从识字学起。”
许是因为魏王府,望江楼近来对他的限制少了些,他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时间。每每王府来请他去唱戏的这天,他几乎都可以不用见其他人。
所以他想着,用这段时间教会绿翘识字。
见绿翘久久没有开口,他以为绿翘不喜欢这些,长睫微微垂下,“你若是不喜欢,我便...”
“我很喜欢!公子,”绿翘急急道,“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像和她们一样认字,可我没有机会。现在公子要满足我的心愿,我...我更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子了...”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不必谢我,”公子慕在她对面的桌案坐下,“是我执意要教你的。”
教绿翘识字写字,一切都要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公子慕不与她接触,无法手把手教她,光是教会她握笔就耗费了不少功夫。好在绿翘聪明懂得变通,她很快熟悉了这种教学模式,适应后便学得极快。
“你很聪明。”他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公子慕教绿翘的第一个字,是人。
绿翘练会这个字后,他便问道:“接下来我要教你写的是,你的名字。”
“公子,我叫绿翘。”她握着笔思索,“绿应当是绿色的绿,但翘我就不知道了。”
公子慕在纸上写下飘逸的“绿翘”二字,“这便是你的名字,朗朗上口,很好听。”
这两个字对绿翘太难,她一遍遍看着公子慕的示范,歪歪扭扭模仿着写了满满五页纸。
“学会写你的名字了吗?试着默写一次,绿翘。”公子慕柔声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讲出,绿翘顿时飘飘然,仿佛置身于仙境中。她点点头,“好!”
绿字她写得还可以,写到“翘”的时候,她忽然忘了怎么写。
“无妨,慢慢来。你刚开始学能写出绿,已经很好了。”公子慕握笔沾了墨,“我再给你写一遍。”
绿翘学得很快,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又问道:“公子,单嬷嬷怎么写?”
“嬷嬷两个字我们下次再学,”公子慕分析道,“单嬷嬷姓单吗?”
绿翘“噗嗤”一声笑了,“单嬷嬷当然姓单了。公子你姓什么,慕吗?”
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如此,我知道是哪个单了。我不姓慕,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
绿翘一笔一划跟着他写“单”字,“好巧啊公子,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娘生完我难产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嬷嬷说我爹可能是山匪,早就离了世了。”
他哑然,他知道大户人家的丫鬟多半有凄苦身世,没想到绿翘更甚,从小到大连生身父母的面都没见上一次。
“抱歉绿翘姑娘,请节哀。”
“没事的公子,我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公子慕教绿翘学了不少东西。
绿翘的心情很好,她看得出来,公子慕的心情也不错,唱的戏也越发轻快了。
这次送走公子慕后,她回到王妃娘娘的院子里,扫地时想到公子慕,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嘴里轻哼着不成曲的调子。
她扫完这片区域,回身准备去下一个地方。回头见到身后不远处正打量自己的人时,呼吸猛地一滞,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大气都不敢喘。
“奴婢参见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