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问心湖,揉碎一池绿波。绿翘立在石子路上,裙裾被风卷得簌簌作响,宛如枯叶颤于枝头。
裴焰的嗓音仍悬在耳畔,可她却觉周遭万物倏然沉寂,唯有胸腔内那颗心,一声声砸得生疼。她垂眸盯着脚边一片蜷缩的枯叶,忽而想起公子慕转身时衣袂翻飞的残影——那抹青灰,像极了她幼时在杂役院柴房里烧尽的灰,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绿翘姑娘……”裴焰见她久未应声,忍不住又唤了一句。
少年眉目间尽是灼灼意气,可这抹明艳落在绿翘眼中,却似一把剜心的刀。
她缓缓抬首,日光顺着她瓷白的脸滑落,在睫上凝成一片细碎的愁绪。裴焰呼吸一滞,竟不敢再开口。
“裴公子,”她嗓音极轻,仿佛稍重些便要碎在风里,“时候不早,您该回去了。”语毕,她转身便走,绣鞋碾过鹅卵石,许是站得太久,刚一抬脚便踉跄。
裴焰怔愣片刻,忽地疾步追上,伸手便要扶她:“我送你回去。”
“不必。”绿翘猛地侧身避开,指尖死死掐入掌心。她脊背绷得笔直,似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腰的竹,“奴婢卑贱之躯,不敢劳烦裴公子。”言罢,她加快步子,裙摆扫过湖畔垂柳,惊起几片伶仃的叶。
裴焰僵在原地,耳畔嗡嗡作响。他自幼鲜衣怒马,何曾被人这般冷待?可少女离去时眼底一闪而逝的水光,却如淬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发麻。
他做错什么了吗?
"你们在干什么?"
绿翘浑身一颤,转头见冯如烟站在庭柱后,裙裾在风中飞扬。她面上带着惯常的假笑,眼底却冰冷至极。
“无事,在此处走走,恰好碰到裴公子罢了。”绿翘解释道。
裴焰了然,“不错,既然冯姑娘来了,我便不担心绿翘姑娘迷路了。”说罢他转身疾走,像是要将所有狼狈都抛在身后。
"一个贱籍伶人,一个呆头武夫……妹妹倒是好手段。"冯如烟嗤笑一声,腕间玉镯撞得叮咚作响:“方才湖边那出戏,可比台上的《梁祝》精彩多了。”
她的两个丫鬟押着欢喜走上前来,重重将欢喜推到绿翘脚下。
“你把欢喜怎么了?”绿翘慌忙蹲下身要去扶欢喜,却见欢喜即刻爬起来,左脸颊印着五个鲜红的巴掌印,眼眶含泪冲她摇摇头,“奴婢没事。”
冯如烟冷声道:“这里是太师府,不是你胡来的地方,好端端的,我可不想被你连累坏了名声。”
说罢,她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走了。
绿翘紧紧咬住下唇,瞥见欢喜小心翼翼扶着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低声道:“对不起。”
“姑娘真是折煞奴婢,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况且,她早就答应忠于绿翘姑娘,莫说几个巴掌,就是几根手指也是能舍的。
绿翘一路疾行,直至拐入游廊深处,方踉跄着扶住朱漆廊柱。冷汗浸透中衣,风一吹,竟有些刺骨寒凉。
她颤抖着蜷起身子,将脸埋入臂弯。公子慕讥诮的眉眼在脑中挥之不去,那句“不必再见”化作千万根丝线,将她五脏六腑绞作血泥。
她回到席间,坐在织金软垫上,机械地吃着茶点。鎏金博山炉吐出青烟,缠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王妃娘娘与几位贵妇的谈笑似远似近,恍如隔世。
味同嚼蜡。
如坐针毡。
绿翘觉得,她一时一刻也不愿待在这里了。
她无意抬眸,却撞进对面红衣少年幽深的目光中。
只一瞬间,裴焰便飞速移开了视线。
“叶三小姐率性可爱,京中好男儿自然是供着她挑的。”王妃娘娘一发话,贵妇们皆附和夸赞叶三小姐的品性。
“多谢王妃娘娘,小女顽劣,托王妃娘娘的福总算出落成人了。至于选婿一事,烦请王妃娘娘费心。”
王妃笑而不语,目光不经意扫过座下的冯如烟和叶临朝。
叶临朝年纪轻轻便考取了状元,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又有太师府作倚仗,前途一片大好。
若能把冯如烟许给他,也算帮冯如烟寻了个好去处。
至于叶临朝那个不成器的妹妹,随便寻个世家嫡公子婚配便是。
及笄宴结束,一群人簇拥着王妃娘娘出了府,绿翘默不作声跟在冯如烟后面。
暮色如泼墨,魏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残阳中泛着冷光。
栖梧院正厅内,鎏金蟠螭烛台燃着数十支红烛,却照不亮主座上那人眉间的阴翳。魏王执一卷兵书,玄色蟒纹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烛火在他眸中跳动。
王妃莲步轻移,亲手捧了盏雨前龙井奉上,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王爷今日倒回来得早。”
魏王未抬眼,指尖摩挲着书页边沿泛黄的折痕,“今日不忙。”
王妃笑意微僵,旋即柔声道:“说起来,今儿在叶府倒是瞧了桩趣事。”她斜睨一眼站在正厅门口的绿翘,丹蔻抚过茶盏上缠枝莲纹,“传闻中那位叶三小姐飞扬跋扈,妾身倒觉着,她本性纯真不失可爱。”
“叶三小姐?”魏王终于抬眼,却忍不住看向门口的方向。
莫不是绿翘在叶府受了委屈?
“正是那位名叫叶蓁的叶三小姐,如今她及笄了,婚事却还没着落,她母亲日夜发愁。王爷,京中可有尚未婚配的适龄男子?”
魏王微笑着说道:“这等小事王妃做主便是,不必求本王的意见。”
站在门口的绿翘暗自出神,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来不及细想。
“说起来,如烟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王妃话至一半,忽而觉察魏王脸色渐沉,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不知看到什么信件,魏王的脸色好转了些。
王妃这才道:“如烟是妾身的侄女,又失了爹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妾身是很疼她的。若是等三年丧期过去,只怕京中没有适龄男子,她的后半生又能倚靠谁呢?”
“王妃可有中意人选?”
“太师府嫡子叶临朝,与如烟年龄相仿,想必能合得来。”
魏王盯着门外那抹身影,有些心不在焉,“叶临朝不错,不过姻缘一事不可强求,你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再说。”
“妾身明白,妾身替烟儿谢过王爷。”王妃福身行了个礼,余光瞥到门外候着的绿翘,粲然笑道:“说来绿翘和太师府也算投缘,平日连院子都不出的人,今个儿却忙忙碌碌,妾身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幸好烟儿把她找了回来,原来她在湖边偶遇了裴家小公子,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绿翘顿时感到一股阴冷的视线缠在自己身上。
室内灯火通明。
魏王负手立在紫檀嵌玉屏风前,玄色蟒纹常服被烛火镀了层金边,腰间九环蹀躞带随呼吸微微起伏。
绿翘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能清晰看见他袍角金线绣的夔龙纹——那龙首狰狞,正对着她脆弱的脖颈。
“抬头。”
沉冷嗓音砸下来时,绿翘下意识攥紧裙裾。魏王居高临下望着她,少女瓷白的脸浸在阴影里,他喉结微微滚动。
“你可有话说?”
绿翘睫毛一颤,烛火爆了个灯花,将王爷眼底那簇暗火照得分明。她忽然想起那夜问心湖边,公子慕转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锦衣玉食,还有伺候你的丫鬟"。
“奴婢不曾逾矩。”她重重叩首,金砖映出她破碎的影。
下颌忽被铁钳般的手指扣住,她被迫仰首,正撞进他翻涌着暴风的眼底。男人拇指重重碾过她的下唇,在烛光下泛着可怜的红。
“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
“为何要见那个人?”
绿翘眼尾染上一层湿意,她想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她太冲动了。
以至于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他人手上,自己却浑然不觉,为公子的冷淡态度黯然神伤。
她太松懈了。
这些锦衣玉食的日子,让她逐渐放松了警惕,险些忘了王府也是一个吃人的魔窟,而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人,似乎正在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为生气。
如果真的惹他生气,自己和欢喜的日子就难过了,也许连嬷嬷都会受到牵连。
不,她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王爷,奴婢只是想看看恩人的近况。”绿翘大着胆子,伸出细白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腕。见对方没有抗拒,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他救过奴婢的命,奴婢打心底里希望他能过得好。”
他俯视那双攀附自己的手,呼吸骤然紊乱,玉扳指在指尖急促转动,翡翠冷光折射出眼底暗涌。
“又想骗本王?”
绿翘压根摸不准他的心思,心下一急,倒是情真意切地哭了。
一滴泪珠砸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他有些不适。
他半蹲着身子,忽然轻笑一声,抬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
“没说不信你。”
许是由于常年习武,他的指腹上有着一层薄茧。
“起来吧。”
绿翘愣愣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