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挎着藤条筐的使女看见路边迷路的聿安，还以为她不听招呼私自闲逛，一脸严肃大声呵斥着。

“我是来朝拜的，跟大家走散了。”聿安解释道。

“这么多人在这里朝拜，看见路痕的蚂蚁都知道该走什么路，我看你就是别有用心，还不快回去。”使女毫不客气，自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从筐里掏出来一根细细的木条，像驱赶牲口一样在空中挥了几下。

聿安小跑了几步，听见周围喧闹的人声后终于辨认出方向，顺着她们走到朝云庙门口。朝云庙“问询”是所有外来人在这里的最后一个环节，“问询”结束就意味着此生永远离开朝云城，聿安看着庙门前的人们，大家脸上都有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兴奋，似乎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一个幸运儿，被五大家族挑中从此成人上人，永远留在这里。

因为人数实在太多，若是一个个来不知道会选到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人们首先会抽一支“黑白签”，只有抽到白签的人才能进庙里朝拜及“问询”。

聿安默默排在后面，可能是受前面抽到“黑签”的人晕倒的影响，明明不在意自己抽到什么签，却还是不自觉地有些紧张。轮到她时，已经有些晚了，拿着盅的使女直接替她完成了抽签，随意拿出来一支。

“白签，进去。”

聿安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推到队伍里，和其他人紧密地站在一起，她们一百人分为一组，整整齐齐地走了进去，乌泱泱地占据着朝云庙。

五大神使端坐于高台上，同那神像一般俯视着其下来朝拜的人，接受着众人的敬仰。聿安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只能看见前面人的后脑勺，在使女的带领下，跟着大家一起虔诚地拜了三拜。

等所有人站定，就是五大神使发话的时刻，若他们感应到人群中有被守护神选中的人，便会将其从中挑选出来“问询”，得到神意后便会将其留下来，作为朝云城的使女或侍从。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奇迹的降临，周围安静的只剩呼吸声，但五大家族却迟迟不发话。聿安心不在焉，她中午错过了午饭，饥饿的感觉占据上风，肚子在此时也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使女在收集到所有人的示意后从高台走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说道：“第八排第九列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第八排的每一个人都在相互看着，数了又数，不死心地希望是自己被选中。聿安略略地看了一眼，准备跟着大家离开。

“你走什么？你是第八排第九列。”使女着急走上前来，拉住聿安。

聿安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难道因为肚子响了所以被选中的吗？她思绪混乱，被几个使女架着走到高台之下。

台上的人并不说话，真的就跟那青铜雕塑一样，可能是由此保持神秘高贵，也可能因为说太多会嘴累，“问询”的工作实际上是由使女代劳的。

“你叫什么名字？生辰是哪日？家在哪里？家中几口人？”使女逐个逐个问到，聿安也老老实实回答。

根本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问答，似乎全凭上面人的意思，去留只在点头摇头之间。聿安以叩拜的姿势等候着，依稀之间似乎听见有人都打起了哈欠，没想到民间相传的神圣故事竟然如此普通又无聊。

因为出于尊敬，聿安全程不能抬头看，完全不知道高台之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段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而又百无聊赖，直到使女开口说道：“留用。”她才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聿安一瞬间呆滞住，以至于忘记了礼仪，她下意识立起身抬头一看，只见五个逆光的身影矗立在高台，聿安头一次觉得自己离他们竟是如此之近。

反应过来的使女赶紧按下她的脑袋，催促着她赶紧磕三个头出去。直到现在她都是懵的，虽没有想过留下，但运气好的感觉似乎让她觉得还不错。

“把你的身份签给我。”使女说道。

“如果我不想留下来，那可以不给然后直接走吗？”聿安话都还没说完，使女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怪物，聿安只好补充道：“我家里还有些事，不能留在这儿。”

“你知道留用是什么意思吗？”使女将聿安拉到一旁，斥责道：“你现在是朝云城的合法住民，五大家族辅佐守护神，我们辅佐五大家族，这是神意的体现，思想应该高一点儿，要考虑的是全天下子民的幸福安康，而不是你从前的个人恩怨！”

聿安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当奴婢跟全天下子民幸福有什么联系。这里的人都像被洗脑了一般，总觉得当了使女就高人一等，翻来覆去都是一样的话术，没有一点儿人情味，更加坚定了她想要离开的欲望。

“我看你是神智不清了，这种情况得禀告给神使，只有他们才能决定你是去是留。”那使女比聿安更加激动，聿安拍了拍她的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待使女将话传达给五大神使以后，其中一人开口说道：“给她三天时间考虑是去是留，如果她选择离开，就不能让她活着走出去。”

等人都走后，五大家族开始讨论起来。太昊族神使说道：“看来仅靠愚民计划已经不足以牢固他们的信仰，以至于随便抽中一个年轻人，竟然会为了凡尘之事不肯留在朝云。”

“严令禁止开设书坊、私塾，不准向平民教授知识与智慧，虽然能让他们处于矇昧之中，但依旧是原始野蛮人思维。”轩辕族神使附和，“看来五大家族还是有必要派传教的人出去。”

“现在五大家族的年轻人早就安于现状，谁还肯离开这优渥之地，去那蛮荒传教？”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使女将话传达给聿安，她觉得现在就能做决定，三天后也会是同样的态度，但对方却十分坚定，非要她仔细思考，时间到了以后再来问结果。

聿安同新晋使女一起早起诵读、添香，培训礼仪、上文化课。这几日事情不多，她趁这个机会还可以好好逛一下朝云，若父母知道她比其他人多待了几天，想必一定会让她给家里人讲讲这里的妙闻。

休息之时，聿安突然想起那天在后山的事情，于是刻意绕道去了藏书阁，站在门口往里打量。

“你果然被选中了。”青衣男子从她的身后走来，手里还捧着几本竹简，“进来吧。”

“为什么？我身上真有什么神意吗？”聿安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他。

青衣男子把竹简放在架子上，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他知道五大家族选使女、侍从都是看眼缘，说白了就是留下外貌令人赏心悦目的人，反正在朝云城都是当奴婢，只要不是傻子就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没必要让外人知道。

“无所谓，管他什么神意不神意的，反正我要离开。”聿安在藏书阁里没找到那天采的竹子，想必是发现了室内养不了，已经移出去了。

青衣男子透过书架的缝隙打量着聿安，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怪的人，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语出惊人，一次次打破他对城外人的印象，他看着手边的竹简，沉思许久后说道：“如果你能留在朝云城，我就教你识字、念书。”

聿安不解，她知道朝云城的使女和侍从即使做到一等位都没有读书的权利，每日上的文化课也只是宣讲神法奥秘，并不是真的教授文化知识。

青衣男子继续说道，“不是关于宗教的书，而是这世间的真理。”

他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单纯，他自己也很矛盾。如果说平民和奴隶生来就被灌输低人一等的思想，那么朝云城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奉行着特定几个人制定的规则，理所当然地享受优越感。如今他觉得自己曾经习得的知识反而成为思想上的桎梏，对“真实”一无所知，也许通过聿安，他能看见世界的另一层面。

聿安动摇了，对世界的探索何尝不是她心底隐秘的渴望，底层人被重重枷锁封闭在矇昧之中，任何除劳动以外的其他追求都不被认可，而子子孙孙又将无尽延续这悲哀的轮回，一辈子都是仰望着星辰的尘埃。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藏书阁走到朝云庙的，到了那里时，聿安就要彻底决定自己是去是留。此刻她贪心的竟希望能再给三天思考时间，但当她犹豫的那一刻，其实心中已经有所偏向，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刚从光亮之处走进昏暗的庙内，聿安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睛伸手去摸周围的墙壁，像喝醉了般跌跌撞撞走着。她被使女拉到神像下跪着，逐渐适应庙中的黑暗。

这是她第一次抬头看那神像的全貌，威严而耸立，似乎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屋顶的光亮洒在神像的背后，像是守护神周围散发出一丈金光。

聿安心中的信仰在此刻具象化，原来她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青铜塑像所代表的神话故事，而是神所处的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