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做?」
这声疑问,似在少年心底投下一记震撼。
少年的双眼微微瞠大,黑眸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而是疑问。彷彿这样的问题,从未有人问过他,甚至连他自己也从未触碰过这个念头。
在接触那双黑色眼瞳,利威尔清楚看到少年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微微瓦解着。像是有一股被迫长久压抑的情绪,试图从沉寂已久的迷茫中挣脱开来。
然后,少年低下头,望着自己手裡的刀,还有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的男人。
「我想……怎么做?」他迟疑地重複着,不像是在问利威尔,更像是在问自己。
少年紧紧握住刀柄,原本稳固的手掌却隐隐颤抖着。那把刀上还带着刚刚刺穿掌心的血迹,滴落的血珠一点一点流淌过男人,再渗入地面的污泥,与腐臭的气味融合在一起。
「被牵着鼻子走的糟糕日子,你还想继续过下去吗?」利威尔的声音穿透少年。
他注视着少年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混乱,很清楚这傢伙在这之前的人生,能够选择的选项,只有放弃和服从。但不管选哪一个,都只是坠入地狱,根本没得选。
然而他同时也很清楚,这傢伙的内心深处,依然还有不甘于深陷泥沼的抵抗,还有渴望出路……却不知方向的怯懦。
「是刺下还是鬆开,用你那颗脑袋好好想想。」利威尔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却有着力量,「想怎么活,也由你自己决定。」
少年呼吸一滞,直至底下颤抖的低语传来。
「求……求你……不要杀我……」
他缓慢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张佈满恐惧,不断朝他发出嘶哑声音的男人。
似乎在那声断断续续的哀求里,回忆起了什么。
少年沉默着,垂落的髮丝盖住他的面容,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刀尖却在这一刻,与脖颈微微拉开了距离。
那样细微的动作,被利威尔一眼捕捉到,他的眼神没有波动,在眼见少年又稍稍退离开的那一刻,悄声鬆开了紧握臂上的手。
「你还想考虑多久?」利威尔像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声音却似无形的手,轻轻推动着少年,「再磨蹭下去,那傢伙连屎也要吓出来了。」
少年肩膀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短暂与利威尔交会。
然后,他站起身,终于鬆开了手指,让刀从手掌滑落,在石板与泥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最后「啪嗒」一声没入深暗的水洼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地面散开的水珠,依稀透出一丝清澈的光泽。
现场的混乱渐渐平息,男人却在终于逃过死劫后完全昏了过去。
巷道里被綑绑住的混混,和几个同伴在亲眼见到这些后,仍余悸犹存。法兰低下头,瞧了眼溅在衣上的血迹,大概是刚身处在相当压抑的气氛,他气息有点乱,都不记得自己刚才有没有呼吸。
还好……事情顺利控制下来了。
他吐出了一口气,看向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的两人。
「利威尔,剩下的工作交给我。」法兰声音有点沙哑,但语气依然稳定,「你就留下来,照顾这小子吧。」
他眼神複杂地扫过少年平静的侧脸,察觉到这个少年与他们不一样,他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一掌拍上利威尔的肩膀。
「这小子……好像就只听你的话。」
然后,他便带着剩下的人,将那些捆绑好的混混逐一拖离现场。
巷道的尽头也没再传来任何声音,空气中,终于只剩下利威尔和少年,还有一地残留的血腥味与湿冷的霉气。
少年站在那里,像个雕像一动也不动。利威尔目光从少年脸上移开,看向他还在流血的手掌。
「过来,坐下。」
少年缓缓看向利威尔,一会才开口,「……做什么?」
「包扎。」利威尔直接走上前,伸手搭上少年肩膀,将他拉来墙边,按在木箱上坐好,「在这种脏地方受伤,感染就麻烦了。」
利威尔在少年面前蹲下,单膝抵地,伸手握住他的伤手,碰触的瞬间,少年本能地僵住、用力,试图抽回手臂。利威尔早预料他会有这反应,手腕一转,直接扣住他的手,力道不重却让他无法挣脱。
少年看着他,眼神虽然透露出防备,却没有再反抗,只是僵持不动。利威尔瞥了他一眼,低沉的语气全是不容置疑的坚持。
「坐好,别乱动。」
利威尔掏出手帕,覆盖住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少年皱了皱眉,似不习惯有人这样触碰他。
感觉掌心依旧传递来一股紧绷感,利威尔没看他,沉默了片刻,语气不由得放缓些,「只是简单包扎处理而已,别一副吓得快拉出来的表情。」
少年看着利威尔,像似在思考着什么,最后没有再挣扎,任由利威尔继续处理伤口。他的目光,停在利威尔脸上,以及那双正在仔细包扎的手指间来回徘徊。
就像几个鐘头前,他醒来后,坐在床边专注凝视着。
洁白的手帕逐渐被鲜血染红染脏,但那双手没有丝毫停滞,没有犹豫,更没有嫌恶。少年微微偏着头,盯着眼前的这一幕,神情全是好奇与困惑。
那副陌生的摸样,像是第一次听到那些词,也像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般。少年安静注视着利威尔,逐渐褪去好奇,再一次沉思片刻后,像察觉了什么,朝他淡淡开口。
「我死不了。」
手中动作一顿,利威尔抬起头,愣看向语气与表情,皆平静得像死水的少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少年继续说下去。
「怎样都死不了,所以只要有危险,你可以用我来挡,因为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包扎的动作停滞下来,利威尔看着少年说完这些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低下头,望向自己的伤手,好奇握了握,静静看着鲜血从手帕边往外冒。
眼中的少年表情淡然,彷彿刚才不过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利威尔脸颊的皮肤隐隐浮动,是他紧咬着牙的缘故。
「说什么蠢话……」
这声低喃让少年抬起头,黑色眼瞳在触及利威尔的脸时,微微睁大了些。那一刻,些许的慌乱褪去了脸上的冷漠,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死过。」利威尔握住少年的手指收紧,低哑的声音像似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不住地微颤着。
在那一日,直至只能等待的两年间,只要闭上眼,他都能闻到那天铺盖天际的烟硝气息,和刺鼻血腥气味。手掌间的湿濡鲜血、那张半阖着双眼,一片死寂的面孔……那副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听不到心跳,感觉不到温度,再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就这样,静止在他的怀裡。
利威尔神情微动,喉咙紧绷,没有再放任自己继续想起。一固定好手帕,他便站起转身背对,没有看少年,只有身侧的手攥着。
「没有人会怎样都死不了……所以,别再说这种蠢话。」他走了几步,停下,「怎么,还想待多久?」
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利威尔回头瞥了一眼,见少年似乎没有听到,还是怔怔地坐在原位,他没有再说话,径自迈开步伐。
少年确实没有察觉,只是徬徨地转动着眼珠,他低下头,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掌,像突然察觉到什么般,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迟疑地抬起另一手,当指尖抚上被血染上点点色斑的手帕时,他微微缩了缩手指,轻微颤动的眼瞳,似有些疑惑,也像有些动摇。
在这样的困惑里沉默着,少年张了张口,像是想问些什么,可又犹疑着该不该开口,当他再抬起头,利威尔的身影已经走远。那一瞬间,少年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站起,快步追了上去。
距离在不断缩短,当少年的视线不经意在利威尔身上掠过,却在瞥见自己满是鲜血与污渍的模样时,又拉开了距离。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踩在污泥跟碎石上,明明传来急促也杂乱的声音,可在逐渐接近时,又缓缓满了下来。利威尔没有回头,但他能够感觉到,跟在后面的傢伙并没有真正的鬆懈。
他听得出那种脚步,犹豫、试探、无助,像根本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跟上眼前的人,也不知道除了跟上之外,还能去什么地方。
利威尔闭上眼,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的手。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不折痕迹地放慢了脚步。直到身后那双凌乱的步伐,能与他保持同样的节奏。
四周充斥的空气,一如往常的瀰漫污浊。
水沟堆积的垃圾依然恶臭,腐蚀墙角的霉味依旧难闻,无论走到哪,这些足以吞没一切的腐败味道,连一点消停的迹象都没有。
身后的人默默地跟着,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再让距离变得更远。杂乱的骯脏街道上,只剩下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
少年与他的距离,是五步。
×
法兰推开门,正要走下阶梯,不经意瞧见坐在屋檐上的身影。
他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步伐在阶梯上逐渐变慢,在他挠了挠头髮后,完全停了下来。
法兰抬头望向少年,「今天谢谢你了,多亏你的帮忙,这次的工作很顺利,虽然过程有点惊吓……总之我们拿到不错的报酬,够弟兄们和你那几个同伴过一段时间。」
少年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一下头。法兰法兰挑了挑眉,无奈地扬起嘴角,差点就错过这个微不可察的回应。
这小子……简直比利威尔还不好对付。
「接下来的话,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他回头看了眼屋内的火光,「我们家裡的那位……除了对整洁的强烈执着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在意一个人。」
法兰背靠在阶梯墙面,目光望向更深处,层层叠映的破败房屋,却是什么都没有入眼。
「地下深不见底,到处都充斥着一个模样的混蛋,脑袋裡只会盘算怎么把其他人也拉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独自一个人很难在这地方生存下。」
「所以不管是跟弟兄们,还是利威尔也好,都只是互相依靠过活罢了,既然都同在一艄船上,你也试着依靠我们吧,别自己白费力气。」
在法兰走远后,少年才缓缓动了动,俯低身子,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墙之隔的屋内,微弱的烛火,映在静静坐着的利威尔脸上。
他转回瞥向窗外的视线,抓起茶杯喝了一口。
×
刚收拾好屋内整洁,利威尔在房间没瞧见人,一踏出大门外,他习惯地抬头望去,如所料就瞧见少年又坐在屋檐的身影。
寂静的身影,彷彿与远处灰暗融为一体。
少年抬头望着地下街始终黑漆一片的顶端,那副索然无味的模样,就跟他在调查兵团刚认识诗织时,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几乎一样。
看起来,就像只是活着而已。
利威尔知道,少年想要从那片黑暗中看见什么。
在所有人只能顾着低头担心脚下颠簸,少年却是仰望着天空,好奇只存在他脑海的梦境。直至往后许多年,始终寻觅着,对他而言是开始,也是终点的那片星夜。
「下来。」
少年低下头,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睛,藉着从窗内透出的灯光凝视着他,许久,才开口。
「……为什么?」
这些天的相处,就算少年开口说话的次数少得很,利威尔仍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但他无法说明他们之间隔阂的时间,只是将眼眸笔直地望向少年,如实而道。
「没有为什么,就想这么做而已。」
「是吗……」隔了很久,少年才浅浅回应,并从屋檐翻身而下,无所谓地站到他身边。彷彿一隻听话的小猫小狗,没再开口说话。
始终阴暗的地下街,只能靠一间间房屋透出的光亮,勾勒出这座瀰漫臭味的腐朽城市面貌。利威尔就着这样明暗不定的灯火,瞧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下阶梯。
「跟我来。」
在眼见利威尔将一个宪兵打昏,并且扒下其身上的装备,少年看着他动作熟练的把像皮带的东西束绕在身上,再将两箱如铁盒般的设备固定于大腿两侧。
「这是什么?」
利威尔瞥了他一眼,「以后你操作起来跟呼吸一样轻鬆的装备。」
「什么?」
利威尔没理他,调整装置手柄,见还算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