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事情难办了!」
木门在粗暴的力道下发出巨响,法兰大步走进屋内,眉头皱得死紧,脱下披风扔在椅背后,一屁股坐下。
利威尔坐在另一边,抬眼扫过法兰的神情,心裡早有预料,事情不会如他想的顺利。
法兰手肘抵靠在桌面,手掌撑上额角,烦闷地吐了一口气,「你想要寄信去上层的这件事,肯定没门了。」
利威尔没有说话,法兰又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通往上层的楼梯通道,全都被那些勾结宪兵团的黑/帮给垄断。」他声音低沉,望着桌面的眼底透着疲惫,「地下街的人如果想要通行,要嘛加入他们的势力,永远被踩着头喝脏水干活,不然就是付钱。」
额上的手掌又按紧了几分,他眼神冷淡,「别说是人,就算只是一封信,也需要付出高昂的过路费。更何况……」
火苗在烛台摇晃,融化的烛油沿着蜡烛滑落,在下方构成层层堆叠的暗色蜡痕,逐渐凝结成形。
法兰背部抵上椅背,长长嘆了口气,「就算真的能顺利送上去好了,我也不认为你的信能完好无损的送到对方手上。」
利威尔微微皱眉,低眸思忖。他其实知道没那么简单。
原本想雇人送封信给埃尔文的计画,既然行不通,他也另有其它办法。
雷伊斯家族目前还掌握初代巨人,能够窜改艾尔迪亚人的记忆。这点很危险,也很碍手碍脚,只要一步不甚走错,都有可能让未来变得失控。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契机,才回到二十年前,也不清楚自己能在这裡待多久。但只要还停留在这裡的一天,他不打算只是这样浪费时间,白白浪费因为发生的异常事态,所得到的大好机会。
不管怎么说既然回到过去,那么就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多做一些事情吧。
既然那帮只看钱做事的傢伙,只要谁付了更多的钱就会轻易倒戈,谁都不可靠的话……
「那我上去一趟。」
法兰猛地愣住,像是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送信。」
「什么!你疯了吗?」法兰一拍桌子,椅脚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拖曳声,「就算让你成功闯出通道,地下街的人没有居住权,你知道如果在上面被宪兵逮住的下场吗?」
「只要不被抓住不就行了。」利威尔平静地说,他毫无半点犹豫的目光,直视进法兰愣怔的眼底,「我把东西送到目的地就立刻回来,最多一天半的时间。」
「你——」法兰张了张嘴,想要反对,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来反驳。
「宪兵的巡逻时间我已经摸清楚了,你也很清楚那帮傢伙採取不了多精确的行动。只要挑选在夜晚出击,你们在通道附近製造出骚动,吸引那些傢伙的注意,我就能趁机潜入。」
利威尔说道,低沉的语气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定。
「我有把握,法兰。」
法兰捏紧拳头。他内心有些动摇,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这都是利威尔的选择,已经是无法改变的决心。
他在利威尔的沉稳注视下,烦躁地抓上头髮,然后又一屁股坐回椅子。
真是的……那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又冒了出来。
法兰忍不住这般想着。以前的利威尔做决定虽然果断,但总带点赌一把的意味,总凭直觉行动,有时还会做出一些冒进的冲动行为。
可现在的利威尔,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像是早就推演过结果,像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知道该怎么应对一切,带给他一种,像是"经历过某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对于眼前这个显得更为冷静的利威尔……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唉……不知道了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刚才那下,肯定又掉了好几根头髮。
「我也去。」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法兰和利威尔齊齊转头看去,看向站在桌边的少年。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他注视着利威尔,神情有些忐忑,像是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可能会被反驳、质疑,但他还是说了。
法兰还没来得及回应,利威尔已经开口,「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少年张了张嘴,像发现自己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他沉默了一瞬,缓缓摇头。
「你认识路吗?」
少年又攥紧了手,最后也只能摇头。
利威尔转回脸,喝了口茶,「什么都搞不清的小鬼,去了也只会添乱而已。」
视线下意识往旁瞥去,在瞧见一张低垂着头,像有些失落的模样时,利威尔其实知道,少年只是想帮忙做点什么。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杯缘摩娑着。
「你就乖乖待在这裡。」利威尔的目光,对上少年立刻抬起的视线,朝那张确实显得失落的脸,放缓了语气,「听法兰的话,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少年抿了抿唇,手握了又鬆,鬆了又握,游移的视线最后还是落回利威尔,慢慢地点了点头。
法兰手撑着下巴,目睹了全程。感觉自己像从一场斗争被突然拽到平和的下午茶时刻。
他看着走往里头的少年,又看向利威尔,觉得两人之间有股相当微妙,他没办法掺和的奇特气氛。
刚进屋子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前天还随便把人的手臂当树枝在折的可怕小子,在回到厨房后,两眼重新跟随双手动作移动,认真擦一张已经擦了半小时的桌子。
只是这回的力道,好像稍微重了一点。
就那副专注眼神,要不是拿着块抹布,他还以为这小子在磨刀。
法兰不由得在心裡惊嘆。
「几天前在这间屋子一醒来,打算恩将仇报干掉我们的小子,现在竟然在这里乖乖擦桌子。」他转头看向从容喝茶的某人,「利威尔……你到底做了什么?」
「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法兰盯着利威尔一会,最后选择闭嘴。心想,他确实什么都没做,但也好像什么都做了。
不过嘛……这小子要真能多捡几个回来,不要说能在地下街横着走,宪兵团怕是也要倒大楣了。
法兰停下这个不切实际的美好妄想,思绪回到插曲之前的决定。
他站起身,拿起斗篷披挂肩上,「我去找兄弟们做提前准备,明天,等到上面跟地下街一样黑的时候就执行。对了,我晚点会顺路去趟几个孩子那边,听说他们最近有些待不住,我得去看一眼。」
「麻烦你了,法兰。」
法兰摆摆手,「行吧行吧,你们这些人真是让人操心啊。」
门板打开再阖上后,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动静。
利威尔偏过脸,看向待在厨房裡,说什么就乖乖照办连一个字都没吭的少年,正认认真真的专心干活。即使拿抹布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很努力,擦得连一粒灰尘都没有落下。
……他想到后来的诗织。
光是一张桌子就能擦到翻掉、拔个藤蔓能把墙毁了、洒个水能搞成水灾、拔杂草能把地弄秃、拿扫把还能把天花板的烛灯敲下来……那些各种毁损总部,笨手笨脚到让人闻风丧胆,不敢把任何清扫工作交代给他的愚蠢行径。
果然啊……都是这蠢货故意装出来的。
这笔帐,之后再慢慢算。
利威尔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一下。然后他转回脸,静静望向桌面。
确实就像法兰说的,地下街的人没有居住权,没办法在上层久待。他虽然离不开地下街太久,但他可以让埃尔文下来。
利威尔垂着眼,指尖轻敲着茶杯。
算算时间,那傢伙现在应该才加入调查兵团没几年,还是个被墙外巨人吓得浑身发抖的新兵。
只要能送出一封其他人看不懂,但足以勾起他兴趣的信件,埃尔文肯定会着急到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好,就跑来地下街找人。毕竟那白痴对于真相的执着程度,就跟他之后不断后移的髮际线一样固执。
现在距离玛雷派铠甲小鬼他们来破坏墙壁……还有八年时间。这些时间,应该很足够埃尔文动脑子想出点什么东西出来吧?
他明白这个计画可能会有什么风险,也有可能会让埃尔文因此陷入危险。
但既然已经知道该做些什么,就没有理由只是在这裡泡茶聊天,放任所有事情不管。
只要以那些荒唐至极,却真实会发生的事情,和他加入调查兵团的条件来做交易。不光是法兰、还没找到的伊莎贝尔,还有诗织……他们全都有离开这裡的机会。
很多事情,很多当初没办法掌握的糟糕情况……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说不定这次就不用再白白送死了。
至少,他还有机会。
能找到其它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利威尔再次转过脸,看向依旧擦着同一处,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同样死心眼的少年。
他想起,每天赖床醒来后,总是特意走上一段远路,就为了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那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过光点和绿荫错落的小径,缓缓登上石块阶梯,气喘吁吁地回来,然后在抬头看见他时,笑着挥手的愚蠢傢伙。
搁置茶杯旁的手,不断攥握成拳。
如果不需要走到那一步……或许,他以为终将无法挽回的。
这一次,还有机会改写。
擦拭桌面的手缓缓停下,少年抬头望向利威尔。
火光摇曳,橘红的光影在利威尔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沉默不语,眉头紧锁,像是陷入某个谁都无法触及的思绪裡。
少年盯着他许久,压着湿布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着。他没有问,过了片刻,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继续擦拭。
×
看着每晚都固定蜷缩在角落睡觉,连个姿势都没变过的少年。利威尔想到的,都是诗织每天能把自己从床上睡到地板去的奇葩睡姿。
老爱装死赖床,喊着四个小时前就一直挂在嘴边的"再让我睡十分鐘"。又或者被他踹屁股,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双眼却像被屎黏住死活睁不开,默默挠着肚皮又把脸埋进枕头睡死的……各种愚蠢行径。
要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利威尔觉得根本不同人。
再次将少年抱起放于床铺,盖好被子打算离开时,一隻伸出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利威尔转身看向醒来的少年,见他鬆开了手,然后往旁挪出一大空间的举动。利威尔瞧出他的意思,看出那双黑色眼眸没有旁的,只是透露出可以一起的纯粹。
这几天相处下来,第一次见他主动做出似接纳的举动。利威尔没多想什么也没犹豫,脱掉鞋,一手按上床铺躺在少年身边。
单人床多挤了瘦小的少年,倒也不觉得太过拥挤。反正每晚他也都是跟诗织这样睡觉,只是旁边这个不仅安静得很,还只是个小鬼。
察觉旁边的视线停留很久,利威尔睁开眼,侧过身,面向还没睡的人。
「不睡觉做什么?」
「看你。」他诚实回应。
利威尔知道少年这话也没有旁的意思,就只是很单纯的回答。他不置一言,任由少年看着。
「还痛吗?」过了许久,少年轻声问道。
「什么?」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你不是会读心术吗?」
「就说不会了,蠢货。」利威尔曲指碰了下他鼻尖。
大概是没料想到会有这举动,少年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顿时圆睁了双眼。他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似乎为留存在皮肤上的感触觉得好奇。
利威尔看着他懵懂的反应,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除了嚐尽阴暗的那一面外,其它很多事对他来说,都是从来没遇过的事情。
包括红茶的香气、糖粉的甜度、拿茶杯的方式、扫地不把灰尘扬起的技巧、怎么把自己洗乾净的洗澡步骤、坐椅子的姿势、地上的脏水不能喝、怎么在床铺躺好睡觉……以及,可以拥有选择的这件事。
这些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小事,这傢伙却全被剥夺。
利威尔的思绪不由得飘远。
回想起当年政变成功,在看完那些关于诗织的报告书,去一趟收容所,见关押那场游戏相关者的那一日——
「别过来——别过来!」那些待在收容所,依旧把自己吃得像头肥猪的人一见到他,就像看到什么怪物。
一脚踹进他们当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