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女人在门口的监控画面里出现的时候,任易是很绝望的。
一夜之间他们成为了陌生人,连相遇都不需要提前告知。
而这个给他生命的人,是他生活的入侵者。
即使现在拄着拐杖勉强能走路,她进来的时候任易也没有站起来迎接。
任有道过来的那个晚上,他用了很大力气才能在那幅画面前站着。可任有道看不到,留下一句风凉话。
“妈。”
他平静地看着陈秘书把女人带进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笑没笑出来。
“儿子。”
女人倒是笑了,红唇夸张得和他的“前妻”好像。
手上的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她先绕过茶几过来给他一个拥抱,然后看着他比平时明显一些的胡渣,
“腿好点了吗?怎么胡子刮得都没以前勤快了。小陈,你要经常督促他。”
香水味在空气中可怕地蔓延,变成触手箍住脖颈。
又是这样。先关心,再责怪,最后怪到其他人身上。
任易觉得很累,很想逃,可他现在的行动能力连个快六十岁的女人都比不过。
眉毛悲哀地往下压一压。他发现这腿摔了之前他也比不过,怎么跑都跑不出被规划好的人生。
除了任有道。
任有道在他的地图上用血肉踩出一条小路,尽管那条路已经不被允许出现在导航。
“妈,我不知道你要来。”任易直起身子,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女人在旁边的小沙发坐下,
“儿子,你最近过得不好,是不是?”
“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太想小雯和宝宝了?”女人没管那盏茶,就像从小到大没有看见过听见过他的诉求,无论大声小声,只会和现在一样用看似安慰的方式压迫他,
“都能解决的,都是一家人,你别担心,妈昨天已经给小雯打电话了,小雯说...”
女人开始就着早就想好的话题滔滔不绝,任易却只能捕捉到几个字。
「解决」「一家人」
都能解决,那他和任有道的事情怎么不能解决呢。
都是一家人,任有道为什么就要被丢出这个家呢。
女人越说,任易就越陷越深。
他被困在这两个问题里面出不来,他越想越不懂,为什么这个女人能接受另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入侵他的家,明明任有道才更有资格。
明明任有道才发自内心爱他,明明任有道才是...
“...所以只要你松口道个歉,说那些事情不存在,按你的脑子圆回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儿子?你在听我说没有。”
女人声音大了一些,好像要爆发。
可任易先爆发了。
“没有。”他抬眼看着女人,两人面前的茶已经凉了。
“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
他想站起来就走,可他做不到。
他没有拐杖,从小到大都没有。
向来情绪稳定的人回国以后就放肆发疯,好像把不羁的青春期搬到了三十岁。
“是,我一直在想一个人。”
他瞪圆眼睛,本来漂亮的五官此刻却扭曲,
“那个人不是小雯,也不可能是她。”
“我不爱她,她不爱我,我们却结婚,还生了孩子...全部都在往错误的方向发展,全部都是错的!!”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看得他说话都出了哭腔。
“我和她就像两个木偶,被你们连着线摆来摆去,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女人皱眉,看着他用颤抖的手抓过一根拐杖。
“任易,你的生活已经比很多人好太多了,你...”
“又是这句话!!!”
任易没来得及站起来,却把手张开放在脸上。哭声从指缝溢出来,他一瞬间退化到一个十岁的孩子。
哪怕十岁的时候,他也没能做到这样。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全部还给你们,我全都不要,你们就能放过我吗!!”
“妈!你别再控制我了行吗!我已经三十岁了,还活得像个玩具一样,我是模拟人生的游戏角色吗?我是个人!”
“我是个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想爱的人,你为什么总是否认我呢!!”
不远处站着的小陈偷偷哭了,抹泪的动作却小心着。
路过客厅的菲菲也停下脚步,没能把盘子里切好的水果送过来。
可现在沙发上唯一坐着的女人,却震惊地看着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男人。过了好久,她才在男人的哭声中挤出一句话,掷地有声,
“是因为他吗,任有道。”
任易真的累了。
他不想再开口,不想再哽咽,也不愿意暴露任何一点哭声了。
他用尽全力转身,小陈马上过来扶他。
“回房间。”
他轻轻对小陈说,一脸斑驳。
“我问你,是不是任有道!”
“任易,你看他把你带坏成什么样子!!从他一进门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女人盯着他的背影不放,骂声持续着。
整个客厅除了她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就连菲菲,这个时候都知道去给任易洗一块热毛巾。
在他的家庭中,任有道是唯一给过他机会呼吸的毛巾。
「要什么就拿走,你放过我吧。」
现在任易才彻底明白他说的这句话。
任有道逃离他,一如像他想逃离他的家庭。
————
“舅舅,有一辆没见过的车诶!”
女孩念叨着,余谓把车开到家附近,随意回应了一句,
“邻居的朋友吧。”
在门口停好以后,两大一小陆陆续续下了车。任有道率先去打开后备箱,把旅行的箱子一个个搬出来。
旁边那辆车门开了,却没人注意到。
打破平静的那一个巴掌声出现以后,余谓拿着外套的手才震一下。
后备箱的车门高高扬着,他看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想都没想就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
任有道面前站着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
女人凶狠地看着他,任有道侧着半边脸,此刻已经开始微微发红。
那一声清脆,原来落在任有道脸上。
这一刻余谓居然希望刚刚是他打别人。
“你为什么打我大舅...你为什么打我大舅. ”
女孩脱了他的手冲过去,拉住那女人的胳膊,一下子就哭得很大声。
余谓下意识把女孩扯到这边紧紧护着,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任有道的脸。
这个表情是从没见过的。
双眼无神,像关机了一样。嘴却微微张着,可怕的情绪藏在里面硬是流不出来。
“你为什么打我大舅...”
女孩用力试图挣开他的手,对那女人张牙舞爪,终于吸引了女人的注意力。
“大舅?”她微微转过来,枪口于是对准他们两个,
幸灾乐祸扬起嘴角,她说:“我还以为你妈那边没人管你了呢。”
“不过我没时间管你的事,我是来警告你离我儿子远点。”
偏离的枪口落在不该落在的人脸上,任有道猛地醒过来,眼睛被怒气烫到发亮,
“滚!”
他挡在余谓和女孩跟前,攻击力一下子拉到暴满,全数对着那女人,
“你和任易,全他妈给我滚!”
“我也警告你...你们再敢到这个地方来,会发生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
他说话的时候管不上自己什么表情,什么动作,只知道把全身的武装都竖起来,
“你应该很了解我,对吧。”
女人有些被他的架势吓到,往后退了一步,手扶着车尾箱,嘴却还硬着,
“什么事情靠的都是任家,你还想翻天吗!”
“我是任家的吗我就靠任家?”任有道猛地向前一步。
女人连连后退,身后的司机也上前和任有道对峙。
“我再问你一遍,我是任家的吗?!”
余谓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咆哮,在有些嘶哑的声音里面他听到的不是愤怒,居然全是痛苦,是自卑,是反抗。
“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从小到大都和疯狗一样。”
女人重新站定,留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听到汽车打火的声音,余谓忽然松开女孩的手跑到车前,不要命地抓住女人正往上关的车窗。
女人真的被吓了一跳,
“你神经病啊!!”
余谓定定地看着她,小声说了什么。
任有道听不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死死贴着车门,反常地抓住女人的车窗。
余谓转过身来的时候,任有道还在那个高高抬起的后尾箱车门旁边站着。
女孩抱着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脸上的红色好了一些,他看着余谓的眼睛却红得很严重。
余谓走过去,夹着女孩捞过脖子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他没说话,是任有道先开口的。
“一个和我无关的女人,我喊了十几年妈。”
余谓把手伸进他的头发。
他没说话,任有道却什么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