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回到“芳菲”雅间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
陆辞奇了,避开他人,压低嗓音问道:“你刚刚看见谁了?”
“我……”秦渊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下才说:“许是我看错了。”
陆辞一看他这神色,便知道多半与云阳公主有关。秦渊找了她三年仍旧音讯全无,这般风声鹤唳已不是第一次,次次都是失望而归。
陆辞和他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见他如此也多有不忍,却不知如何安慰。
毕竟,没有找到人,任何安慰听起来都是讽刺。
门外又一阵喧哗,间或夹杂着女子的呼喊与打斗声。
被人平白扰了兴致,滕子翔大为恼火,手掌往桌上一拍,“谁在外头!小二呢?老子提前半个月花钱定雅间不是来听人吵架的——”
话音刚落,有人掀开纱帘走进来。
来人是个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身材高挑,柳眉杏眼,容颜在长安城中也算上佳,一头长发用一根普通的玉钗挽作妇人发式,更添一抹温婉韵味。
滕子翔原想开骂,一见是个女的,那些行伍之人的粗话便也骂不出口了,不耐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不在家绣花,在此作甚?”
女子抬眼,一开口,所谓的“温婉”碎落一地。
“看着高高大大,不想眼睛是瞎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没看见老娘嫁人了么?”
滕子翔掌权禁军这么多年,还没被一个女子这样指着鼻子怼过,当下脸色发黑,就要发作。
“滕统领!滕统领息怒!”
角落里一个人影忽然蹦出来,竟是司徒缓。
司徒缓快步上前,把女子挡在身后,向滕子翔弯腰一拜,“拙荆失礼,冲撞各位,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抬眼一看女子还笔直站着,司徒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她,“夫人……”
女子甩开他的手,抱臂而立,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跟我说事务繁忙,原来是到这平康坊里来忙了……要不要我再给你点几个姑娘,唱几首小曲儿,组个乐班子,啊?”
司徒缓连声“不了”,也毫不在意在同僚面前面子扫地,笑得堪称谄媚,“夫人,我平生最恨听曲,你知道的……这不是应酬嘛……”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出来打圆场,“原来是嫂夫人,嫂夫人果真是……英姿飒爽,司徒大人好福气啊!”
滕子翔虽然脾气爆,但外人自己人还是分得清,当下也有点尴尬,咳了一声,“原来是弟妹,早说嘛,来人,给弟妹上茶!”
“不必!”司徒夫人走到司徒缓方才的位置上,方才陪侍的姑娘早已找机会溜走,只留下一壶没盖盖子的残酒。
“我夫君还有多少酒没喝完,我来替他喝……”
“夫人!”
司徒缓惊了惊,又去拉她的手,试图拦下,然而司徒夫人并没理他,举起酒壶,粲然一笑,把话说完,“……否则,我怕他喝多了,连家在哪儿都找不着了。”
说着,仰起头,举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片刻之后,她提高酒壶,壶嘴处已倒不出来一滴酒。
在场人,包括门口的小二在内,皆是目瞪口呆。
“好!”
滕子翔巴掌一拍,真心实意赞道:“弟妹好酒量!我敬你一杯!”
司徒缓连忙道:“滕统领,我夫人她是女子,哪有什么酒量……”
没有人理他。
小厮瞅着时机上了酒,司徒夫人也不矫情,一脚踏在矮桌上,单手举起酒盏向滕子翔敬了敬,一饮而尽。
席间有人小声赞叹,“南湖飞燕纪寒春,果然名不虚传!”
旁边有人好奇,“怎么,你还认识司徒夫人?”
那人摇头晃脑,悠然道,“我们家族在江州一代也是有些根基的,恰巧,我们家与司徒大人的家乡望溪县就隔了两个镇子,司徒夫人在成婚前,可是我们那一代小有名气的女侠,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人称‘南湖飞燕’……多少人想上门提亲呐,不知怎么就便宜了司徒……”
另一人笑道:“想上门提亲的不会还有你王长史吧!”
王长史脸色涨红,“去去去,别瞎说!让人司徒大人听见少不得在圣上面前参你们妄言!”
然而司徒大人并没有心思理会这边的八卦。
滕子翔和自家夫人你一杯我一盏,话题从“老子当年初入禁军”到“老娘当年行走江湖”,越喝越起劲,竟然喝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司徒缓心惊胆战,生怕下一步他们就要喊人上几炷香来当场结拜。
司徒缓觉得头疼。
司徒缓觉得,若再不想什么办法把人带走,他家夫人能在这儿一直喝到明早。
正当他苦恼之际,门外传来尖叫。
这次与方才纪寒春出现时的小骚乱完全不同,这次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女都有,外边的木质楼梯传来急促而沉闷的脚步,似乎不少人都在奔跑。秦渊直觉不对,透出栏杆往楼下望去,一楼厅中人潮涌动,有人在喊:“杀人了!杀人了!”
滕子翔还没清醒,打了个酒嗝,“谁……谁在外边?你们琢玉楼今晚没完了是吧?喝个酒都不清净……”
话音没落,有个黑衣蒙面的人从门口冲进来。
在场人皆愣住。
紧接着,一个军士打扮的人跟着冲进来,杀红了眼,也没理会屋内都有谁,手里刀剑朝黑衣人身上招呼。
黑衣人似乎受了伤才慌不择路闯入雅间。他轻功武功都不弱,应在那军士之上,但受了伤气息紊乱,虽能抵得住对方的攻势,也看得出来力不从心。
刀剑无眼,两人打斗的时候难免波及四周。顶上垂下的水晶珠帘被刀斩断,大珠小珠纷乱跳落,红绡垂帐被割裂,无力地耷拉下来,挂在灯架上。
“寒春!”
司徒缓低喝出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纪寒春按倒在地,躲过了劈过来的一刀,而方才他们所在的那张矮桌裂成两半,餐盘酒盏尽数摔得粉碎。
席上其他人才慌了起来。今日滕子翔所宴请的多是文官,又都是小官,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场乱作一团。
纪寒春盯着司徒缓被划破的手臂,怒意上头,“哪里来的宵小,敢动我男人!”
说着拾起地上的碎瓷片便掷过去,瓷片如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地打在黑衣人两处大穴,黑衣人动作一滞。
滕子翔这才清醒,“何人在此放肆!”
他一脚踢翻矮几,冲上去。
滕子翔功夫虽然不算顶尖,但横练外功,力度非凡。黑衣人被滕子翔一掌打退好几步,险险避开军士的刀。
此刻以一对二,落了下风,他按着胸口喘息了一下,抬眼神色一凛,不要命般的朝两人冲过来。两人皆以为他要同归于尽,躲开的同时却见他找准机会,从窗外翻出去。
那名军士也都受了伤,吐出一口血,无力再追。滕子翔外功虽好,轻功却不行。
窗户再度被扬开,是秦渊与陆辞一前一后追了出去。
雨势又大了,一出去便是劈头盖脸。
那黑衣人轻功着实不错,壁虎一般在琢玉楼外围攀援,又有黑夜和雨雾做掩护,若非受了伤,连秦渊陆辞都未必能追上。
秦渊朝陆辞比了个手势,陆辞会意。
黑衣人紧紧攀云廊上的瓦片,咬着牙咳出一口血,血迹很快被雨水冲淡,化在深色的衣衫中。他压抑着胸口的闷疼,往回看了一眼,空无一人,心中一松。
忽然一股大力袭来,他被一掌拍得飞出去,摔在云廊上。
他按着胸口迅速起身,却见陆辞守在他前方,他回头,秦渊则堵在了他后方。来路去路都已被堵死,他一咬牙,往一旁纵身一跃,从窗口翻入一个未点灯的屋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又从对面的窗户飞身出去。
他所在之处是六楼,今夜变故发生后,人群几乎都集中在了前厅,六楼反而没有什么人。六楼全是客房,即使那两人一间一间地找,也须得花上些时候。他找了个没关严的窗户,翻了进去。
他浑身湿透,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他看见暖黄灯火下,房内坐着两人,一男一女,皆抬眼望着他。
那女的白衣如云,男的暗绿丝袍,看着都是富贵人家来寻欢作乐的。
他略略放下一点心,血块纠结在额发与睫毛上,遮挡了视线,他看不清那两人的表情,但类似的情形他见的多了,这些人的表情要么惊讶,要么惶恐,没有别的可能。他用尽力气翻身而起,冲到女的身边,抄起一旁的烛台,把尖刺对准了女人的喉咙。
“不许叫,否则我杀了她!”
那男的看着白衣女子在他手中,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他脸上,狭长凤眸微微一眯,忽然笑了一下。
黑衣人没空去想他笑什么,拿着烛台的手没动,另一只手指了指男的,继续压着嗓音说话,“你,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那男的好整以暇,“抱歉,我没有裸奔的习惯。”
黑衣人握紧了烛台,尖刺抵上女子的喉咙,“那我杀了她!”
男子耸了耸肩,抬起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倒是一旁的白衣女子开口:“就是你刚刚杀了宋百川?”
黑衣人一愣,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女子并无半点瑟缩,低头轻声道,“没想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你什么意思!”
女子也笑了,镇定到不像被人挟持,不慌不乱地开口:“这座琢玉楼里有那么多的藏身之处,你却偏偏走进了这一间……还不是报应?”
黑衣人还想再问,却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眼睛失去光芒前,他的瞳孔里映出一张脸。
容颜绝美,眼带悲悯,眼尾下方的泪痣在灯光下泛出诡异的暗红,犹如一滴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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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渊与陆辞冲进来的时候,黑衣人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后脑上插了一个银制烛台,粘稠血液正从他脑下汨汨流淌。
金吾卫来得也很快,中郎将亲自带队,守住了琢玉楼的各大出入口。遇害之人是前北境驻军将领宋百川,虽说如今领了个闲职养老,但毕竟是有军功在身的,还曾是皇帝信任的臣子,金吾卫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在六楼最西侧的房内,造成今夜这一出闹剧的刺客已经死透了。
“这个人突然闯入,还想挟持简简,我只得出手。谁知他本就有伤,我就那么一推,他摔下去,脑袋刚好砸在了烛台上。”男子摇着扇子,啧啧叹道,“刚杀了人自己就死了,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金吾卫中郎将检查完现场痕迹,起身抱拳道:“此事是我等失职,惊扰贺兰家主了。”
被称为“贺兰家主”的男子似乎并没有被惊扰到,反倒饶有兴趣地听案情。
这案子并不复杂。宋百川原是北境守军将领,常年驻扎北境,也曾战功赫赫。他家中已无父母兄弟,只有发妻与一个女儿。妻女本在长安,因长期分离,为解思念便将他们接去北境生活。然而去了仅仅一个月,便遭到北凉人暗算,妻子与年仅四岁的女儿皆被火药炸死。
宋百川悲痛欲绝,当夜带兵出击复仇,却中了北凉人的奸计,五万守军全军覆没。北境差点失守,后来还是秦渊带玄甲军前去支援,才挽回颓势。
当时皇帝对宋百川公器私用一事大发雷霆,本要治罪,念在过往军功以及痛失妻女的份上饶过了他,只褫夺兵权调离北境作数。但即便如此,宋百川这个人也几乎废了,从此流连声色犬马,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宋百川为人蛮横狂妄,得罪的人朝堂有一批,北境还有另一批,想要他命的人比比皆是。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刺了,以往也被刺杀过,有一回还受了重伤,差点就死了。家中下人是跟了他多年的将士,无奈之下给他胡乱喂药,竟然还救活了,也是他命不该绝。但这一次,他就没了那么好的运气。
那位曾为将士的下属能做的,也就是追着刺客一路到“芳菲”雅间,也因伤重无法亲手报仇,此时已被送去了医馆。
至于这刺客,手臂上发现了北凉死士的刺青,身份便已确定。
贺兰沛笑得漫不经心,“辛苦了定平王爷与陆将军,好不容易追到人,人还死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