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雨一下就是十来日。
长安城长久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诗意又温柔,城中万家灯火点亮人间,在无边雨雾之中开成一朵朵璀璨的花。
三月中旬是司徒缓的寿辰,他一贯低调,不喜欢大操大办,往往只邀请几个知交好友过府一聚便算做了寿。今年他思索了一番后,在下帖子的时候添上了定平王府一份。
纪寒春一大早就起来亲自下厨准备饭食,她熟练地把萝卜切成细丝,砧板上只见铁刀残影,刀刃与木头的撞击声犹如战鼓轰鸣。
时辰尚早,宾客未至。司徒缓巡视了一圈热火朝天忙碌着的宅院,溜达到了厨房,本想帮忙,被纪寒春嫌弃笨手笨脚,只得在一旁站着听训,嘴上不时应和两声“是”、“夫人说得对”、“明白了”。
“要我说,你早该多跟定平王交往交往。”纪寒春袖子挽到手肘,利落地把切好的萝卜丝过了一遍水,“人家是大周的忠臣良将,人又大方心善,有个这样的朋友多好,别整天活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
听见妻子这么说,司徒缓掀了掀眼皮,小声道:“夫人怎么知道定平王大方心善……”
听出他话里的酸味,纪寒春瞪了他一眼,“人家一听我想买那个步摇就愿意割爱让予我,还不大方心善?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想送给谁……诶,”她忽然停住话头,用手肘戳了戳司徒缓,“定平王,是不是还未娶妻啊?”
想到纪寒春这几年热衷于做媒,司徒缓立即警觉,“夫人,那可是皇亲国戚,婚事多半要陛下做主,连自己说了也未必做得了数的……”
“你想哪儿去了,”纪寒春白了他一眼,“我是在好奇那步摇,到底是他打算送给谁的?”
那时候她没多想,后来回想起来,定平王说那句“送不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些熟悉。
同样的神情,她在家乡的妹妹脸上也见过。
纪寒春叹了口气,“就算我想牵线,可念念又不肯跟我们来长安……你说这孩子看着柔柔弱弱,主意怎么就那么大呢,怎么说都不愿意离开望溪县,小姑娘家家的没人照顾,生活多不容易……”
司徒缓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跳,那头纪寒春又自言自语,“也不行,齐大非偶,念念性子倔,嫁了进了高门大户受委屈怎么办?不行不行,还是找个寻常人家好,咱们好歹能压一压……”
司徒缓:“……”
还说没想做媒。
外面有人来报,已有客到了,司徒缓忙着去待客,便不再在厨房陪着消磨了。
秦渊一大早进了一趟宫,陪着皇帝商量了半天北境布防,出宫时已经有些晚了。好在也没耽误赴宴,他到司徒府的时候,前面有个抱着木匣的人也在小厮的引导下刚要进门,似乎也是才到的宾客。
那人一身墨色圆领长衫,长发简单地用银冠束在背后,背影在连绵的阴雨中透出些清冷气。
小厮一扭头看到秦渊,立即笑道:“王爷来啦,快里面请!”
前面抱着匣子的人听到这话,脚步顿住,往回看了看。
秦渊一见那人,脚步也顿了顿,竟是熟人。
“知返?”
林倦也颇为意外,颔首道:“王爷也在。”
林倦是孙太医的徒弟。两年多前,孙太医告老还乡,举荐了林倦入宫接班。林倦年纪轻轻,医术已堪称妙手回春,孙太医早年间云游四海,收徒无数,但真正得以继承衣钵的,唯有这位大弟子。
孙太医告老还乡之时,秦渊的眼伤还未痊愈。孙太医临走前把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林倦,此后便是由林倦接手制药配药,这几年两人也算有些交情。
“王爷的药也该用完了,我明日让人将后三个月的药送来。”
林倦说着,把手里的礼盒递给小厮,小厮接了礼盒,见两人认识,也不多打扰,走在前面引路。
听林倦骤然提起此事,秦渊神色滞了滞。
“那药……”
林倦目光瞟过来,“王爷可别告诉我,上次配的药又没用完?”
秦渊:“……”
林倦身为医者,最忌病人不遵医嘱。秦渊倒不是不想遵医嘱,只是这几年出门在外,风餐露宿者多,没心思又不方便去敷药。何况这几年他虽偶尔觉得眼睛不舒服,但也无伤大雅,也就把敷药的事抛之脑后了。
秦渊咳了一声,“真巧啊,今日在司徒大人这里遇上,听说你前几日去江南了?”
林倦淡淡道,“去采了些药回来。”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走,穿过庭院来到回廊。司徒缓的府邸不大不小,按照纪寒春的喜好布置成了江南园林风格,以解思乡之苦。院内布置精致风雅,小桥流水绕屋而过,水边还养了碧荷白鹭,颇有意趣。
小厮领着他们绕过了一座粉墙,刚要拐弯,没留神被迎面来人撞得“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礼盒摔到一旁,盖子被砸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撞过来的是两个小男孩,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两个人跑得快,撞了一下还没刹住,一个径直扑倒秦渊腿上,一个差点翻到一旁湖里,被林倦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拎了回来。
“小兔崽子别跑!你俩信不信我——”
后面跟来的纪寒春一见这一片狼藉哑了声。
两个孩子见闯了祸,也不敢再闹,瞟了一眼母亲手里的擀面杖,往秦渊和林倦身后躲了躲。
纪寒春一时有些尴尬,“啊……王爷和林大夫来啦,这个,犬子顽皮,两位见笑了,”她瞪了一眼两个孩子,压低嗓子,“谨儿,谦儿!还不快过来!”
司徒谨胆怯地看了一眼母亲,拉着弟弟垂头丧气地走过去。
纪寒春把他们往前轻轻推了推,“还不快道歉!平时爹爹怎么教你们的,嗯?”
两个小豆丁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齐声说:“多有失礼,客人请见谅。”
接着又转向小厮:“小虎哥哥请见谅。”
不得不说,司徒缓平时不声不响,但教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
林倦道:“稚儿顽皮,人之天性。司徒夫人不必太过苛责。”
提及孩子,纪寒春很是伤脑筋,“这俩臭小子,是越大越不听话,以前在望溪县还能听听他们姑姑的,现在这一个个的,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拉都拉不住……不提这个了,来,快进来坐,阿缓他们在会客厅等着呢!”
林倦没动,正要说什么,一直没有吭声的秦渊忽然开口。
“知返。”
小厮正在收拾方才散落的礼物,有一幅画卷是从林倦的礼盒里落出来的,恰好滚到秦渊脚边,展了一个角。秦渊把它捡起来,徐徐展开,是一副江南春景图。这幅图的笔力配色皆为上品,应是林倦送的生辰礼。
秦渊抬起头,眼中有些复杂。
像是震惊,像是焦虑,像是难以置信,又好像还有别的许多纪寒春看不懂的东西,所有的种种都被强制压抑在平静的外边下,就像平静湖面下深藏的暗流。
“这幅图……你是从何得来?”
林倦看了一眼画卷,神色如常,“这个不是我的,是我受人所托,从望溪县带回来,赠与司徒大人与夫人的。”
纪寒春听见这话,凑过来看画,惊喜道,“是念念吧?是念念托你送来对不对?”她往图画边缘看了看,那里写着一首咏春景的小诗,笑道,“是她!我都认出她的字迹了,这丫头的字都和别的女儿家不一样,要凌厉许多——”
“念念?”秦渊轻声重复。
纪寒春没有注意到秦渊握着卷轴的手力度有些重,手背上都起了青筋,自顾自欢喜道,“就是我远在家乡的小妹,画画特别好看!难得啊,竟然在阿缓生辰这日送到了,真巧!”
秦渊定了定神,驱散方才那一瞬间情绪冲击之下的眩晕和眼前的黑影。他忽然觉得,林倦开的眼药确实该按时用的。
“司徒夫人,这幅画,在下想借用一下,可以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渊眉眼中虽习惯性地带了点笑,却如此刻云雾背后的阳光般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仿佛只是为了敷衍。语气似乎是在征求意见,但纪寒春感觉,即便是她不同意,画卷既然已在他手里,他便不会放手。
纪寒春就是再迟钝也知道秦渊今日情绪不大对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当然没问题,可是……”
“麻烦夫人转告司徒大人,我有点急事,恐怕无法当面贺寿了,他日我再上门致歉。”
秦渊没再等纪寒春回应,动作轻缓地收起画卷。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问道:“请问,司徒夫人的家乡所在何处?”
纪寒春下意识答,“江州望溪县。”
秦渊颔首,道了句“多谢”,转身便走。
他大步而行,顷刻便消失在回廊拐角,这与纪寒春记忆里,那夜琢玉楼中的悠然镇定截然不同。
纪寒春瞠目结舌:“这……他这是……”
林倦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把目光从秦渊消失的地方收回来,“司徒夫人托我送到望溪县的步摇,我已经送去了,她让我送回长安的画,我也已经送到,便先告辞了。”
说完,林倦也转身离开。
纪寒春愣了半天。
司徒谦扯了扯纪寒春的衣角,奶声奶气道:“娘,客人是被我们气走了吗?”
当然不是。
但到底是为什么,纪寒春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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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自古繁华。
烟波钓叟,杨柳堆烟。长河沿岸的茶楼里,歌女抱着琵琶,嗓音宛转地唱着江南好,静谧深巷中,女孩整理着背篓里刚刚采摘回来的白茶花,花瓣上还在滚落晶莹的露珠。青石铺就的长街上,行人撑着竹伞漫步于雨中,不时有文人骚客驻足,一首小词吟出千载时光。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这里的时间流动地慵懒而漫长,不多时,蒙蒙细雨停了,天光破云而来。
江州城最大画室丹青阁的陈掌柜送走了上一位客人,回到柜台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算盘,扬着嗓子喊学徒:“小九,阿飞,你俩去把库房里的字画找出来检查一下,别受潮了,尤其是薛靖先生的真迹,好好给看看!”
背后街道上,一阵马蹄声急促地由远及近,与这座静谧的小城极不相配。有人骑马穿过并不拥挤的青石板路,很快又消失在长街尽头。
陈掌柜往街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嘟哝:“怪了,面生得很,江州好久没来外人了……”
他正要转身,眼角余光扫到一个正往丹青阁而来的人影,立刻眉开眼笑。
“念念姑娘来啦?”
云念念怀里抱着两三幅画卷,眉眼弯弯,眼尾的泪痣淡如清墨,“掌柜的,我来送画。”
陈掌柜迎她进门,接过画递给学徒,吩咐着挑两幅挂上,剩下一幅暂且收着,忙完之后又转向云念念。
“今日念念姑娘来得巧,我正打算叫人去送信呢,你要的石青和云母到货了。也是运气,前几日有个客人是从西域来的游商,恰好手里就有这几种颜料,我瞧着不错,每样都买了些,你来挑挑还有没有其他看上的颜色?”
说着,他派人取来颜料,五颜六色的小瓶小罐摆了一桌子。
云念念抬眼笑道:“麻烦陈掌柜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掌柜替她把伞立在一旁,乐呵呵道,“你的画在我们这儿卖得最好,我这家小店指着你吃饭呢,去找点颜料算什么。”
江州虽然地处鱼米之乡,但也称不上特别富裕,作彩绘所用的各类颜料不便宜,就连丹青阁也没备全过。云念念平日里在江州城郊的望溪县书院教画,偶尔出来替人当当画师,银两也挣不了多少。陈掌柜一合计,就让她拿画来换颜料,这样一来倒也两全其美。
云念念低头查看颜料,陈掌柜在一旁陪着,闲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他开了个头又活生生停住,敛了神色,四下张望了片刻,才接着开口,“前日王太守家的六公子借着买画的名头来又跟我打听你……”
提起这个人,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声音更低,“那个二世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姑娘,你最近小心着点……”
王太守是四年前调任江州的。
他这一来不要紧,短短数月,他家六少爷在整个江州便因白日狎妓打伤旁人出了恶名,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