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总体来说,秦渊是尽可能满足了她所有要求的。就连放个河灯,除去在外的这三年,他好像就缺席过两次而已。
但萧岚还是觉得,一次性放完五盏灯这种行为还是过于傻气了点。
她安静地点燃手里的灯,用树杈挑着,又逐一把它们都放到曲江池里。莲灯在水里随着细小的波浪飘飘荡荡,汇入一片灯海,很快便分不清灯海中的哪一点光芒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其他的姑娘们兴致勃勃,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还不如听一旁小情侣说话有意思。
那对小情侣大概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女孩一直叽叽喳喳试图挑起对方的话题,而她的情郎似乎比萧岚更意兴阑珊,无论她说得有多起劲,他都能用“嗯”“随便”“可以”之类的话瞬间结束话题,听着很是气人。萧岚默默地想,如果她是那个女孩,大概会直接打爆对方的头然后潇洒离开。
但那女孩的脾气显然比萧岚要好很多,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冷淡,不知道说起什么,自顾自笑了半天,还想拉着对方一起笑,“……哈哈哈哈,谢大哥你说好不好笑啊——”
最后那个“啊”急转直下,从玩笑变成惊恐。
与此同时,萧岚的肩猝不及防地被后边的人急速撞了一下,疼倒是不疼,就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偷听被发现了。
听声音,撞她的人正是那个“谢大哥”,也没看清她的脸便道歉:“实在抱歉,姑娘可有伤到?”
萧岚一边心想原来这人还是可以说出两个字以上的语句,一边揉着肩转身,“没关系,我——”
一抬头,她愣住。
眼前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峨冠博带,面若冠玉,也愣愣地盯着她,显然是认出了她。
他后面的女孩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谢大哥你不拉我就算了,怎么还躲那么快……”
她也不矫情,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到萧岚,怯生生地解释,“姐姐对不起呀,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人多太挤了。”
萧岚反应过来,在白衣男子开口之前抢先道:“没关系,我这边空一些,我已经放完灯了,你们来吧。”
女孩很高兴,脸上露出两个梨涡,“谢谢姐姐!”
萧岚也对她笑了笑,转身的动作果断而迅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杜初晓扯了扯谢霜停的袖子,“谢大哥,我们就在这里放灯吧,你能帮我点燃花灯吗?爹爹不让我玩火。”
谢霜停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冷声道:“杜姑娘,在下已经对你与师母解释过多次,我目前无意娶亲,且我对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不必强行撮合,也请不要困扰在下。”
杜初晓咬着嘴唇,眼泪欲落不落,最后把它逼了回去,又露出笑容,“我知道的,没关系呀,也没谁规定哥哥不能陪妹妹来放灯吧?”
谢霜停不想多说,转身走到杜家跟着的家丁面前,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走出两步,他又往回张望。
曲江池畔人头攒动,灯影阑珊,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心里念着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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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岚估摸着秦渊不会这么快完事,于是自己沿着曲江畔慢慢的逛,打算等那对冤家走了再回去等着。
曲江很大,游人也多,桨声灯影不绝。
在江州,姑娘们也爱放这样的莲灯,只是花灯样式没这么多,规模也没这么大罢了,但女孩子们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而且江州一代还流传着一个十分风雅的风俗,若是有情人一同去放灯,把名字写在纸上置于花灯内,河神就能保佑二人白头偕老。
她在江州见过,但是没有去放过。那时候她失了忆,对什么都百无聊赖,陪她去的那个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说动她拿起那盏小小的灯,最终只得无奈笑道:“念念,我真想不出来,除了画画,还有什么能让你的心稍稍动一下……”
后来这个风俗渐渐演变为把名字嵌入诗词里,再把诗词绣在锦缎上,可保夫妻一生安宁。
可她觉得,这种风俗多半是某些读书人或者织锦人想出来的,就为了多挣点代写藏字诗词和卖锦缎的钱。
大概她天生就是这样不解风情。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地乱想,背后一阵风袭来,手被拉住,下一刻就听到秦渊气急的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不乱走?”
她怔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
话出口她才发觉好像有歧义,但秦渊是一点没听出来,余怒未消,厉声道:“转眼的功夫人都能丢,是不是非得把你绑在身边你才老实?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少操点心?”
谁被劈头盖脸一顿训都不会开心,萧岚没好气,“我又不是找不到路回去,哪儿有什么丢不丢的。”
“是,你找得着路,”秦渊怒极反笑,“你找得着路,那你怎么没从江州自己找路回来?”
又翻旧账,萧岚觉得心累,只想随便说点什么结束:“你不是知道原因吗?因为我不想回来啊。”
自从看秦渊在望溪县失控过一次,萧岚一直小心地没有去触碰这个话题,眼下完全是一气之下脱口而出,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在说什么。
她呼吸一窒,本能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手还被他握在手里,根本动弹不得。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头顶的呼吸似乎有些乱了。
她觉得他可能想打她。
曲江池畔的游人还在喧闹,有些贪玩女孩子把手伸进池水里,拨动水花,甩了女伴一身,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湖心画舫上远远传来琵琶阵阵,如雨打浮萍,清清凌凌。
过了片刻,秦渊开口。
“你再不想回来,现在都已经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已经”两个字咬得很重。他冷静到近乎漠然,“既然回来了,那就别想再——”
他的话被湖心传来的巨大炸裂声打断,秦渊第一反应是把萧岚拉倒身后。
热浪隔着池水还能波及到岸边,曲江池瞬间一片混乱,游人四散奔逃,湖边的花灯被爆炸激起的水花扑灭,姑娘们花容失色,哭喊声惊天动地。
秦渊护着萧岚退到后面,防止被慌乱的人群挤倒,目光越过人群落到远处的湖心,原本精致的画舫如今已成为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鲜艳的火光映红了水面。
若依眉的情报没有错,那艘画舫上的人正是靖北商会的掌柜刘升。
秦渊抬了抬手,一个黑衣轻甲的男子从树上跳下,喊了声:“王爷。”
接着又对萧岚点头道:“公主。”
这个人萧岚认识,是秦渊的亲信,打仗的时候在军中当斥候,没仗打的时候充当秦渊的暗卫。
“雷泽,你先带她……”说着秦渊沉默下来,似在犹豫,片刻后像是妥协了,让雷泽再度退下,叹了口气,对萧岚道,“算了,跟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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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巡逻的禁军很快赶到。
曲江池是长安城一景,前来游玩的除了世家贵族,也不乏皇亲国戚,禁军不敢马虎,立即上报了统领滕子翔。
秦渊带着在萧岚过去的时候,滕子翔已经在指挥船只下水捞人,正忙不过来,看秦渊过来招呼了一声,又见到跟在他身后的萧岚,跟见了鬼似的。
毕竟云阳公主尸骨无存的传言由来已久,乍一出现,难免让人怀疑是人是鬼,滕子翔悄悄地往下看。
萧岚留意到他的目光:“别看了滕统领,我有腿。”
滕子翔尴尬地笑:“原来是殿下……哈哈哈,下官眼拙……”
秦渊打断他,“老滕,怎么回事?”
滕子翔行动迅速,已把大致情形摸得差不多。
从目前发现的线索来看,这事似乎也是意外。
靖北商会在北方雄据已久,手握商民命脉。刘升虽为靖北商会大掌柜,但底下已经有别的掌柜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刘升为保证大掌柜的地位,与黑市勾结,开始暗中走私火药。今日所谓的游船,其实底部装满了火药,刘升买下游船,还去琢玉楼请了乐师舞姬前来掩人耳目,众目睽睽之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交割。
这些,都是从打捞起来的零散信件中拼凑出来的。
信件约有二三十封,锁在一个沉香木匣中,爆炸时沉入水底,才幸免于难。
至于这船为何会爆炸,目前没有找到证据,但底下装满火药,一点火星就可能导致不可想象的后果。事发时船上灯火通明,曲江池中也满是花灯,出事也不奇怪。
刘升的尸体——或者是尸块已被打捞上岸,勉强还能拼出个人形,当时船上的其他人运气好的缺胳膊少腿,运气不好的连尸首都没捞到。
唯一一个活口是当时陪着刘升的舞姬,因琵琶弦断,下画舫换弦,坐了小船刚刚摇走便发生爆炸。气浪把小船掀翻,也正因如此,舞姬除了呛水以外,并无大碍。
“……当时船上本有乐师,但刘员外说说奴的琵琶弹得好,想听奴弹,奴便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可……那琵琶不是奴惯常用的,不顺手,奴不慎弄断了弦,刘员外便让奴下船换了弦来……”
女子裹了一件外袍坐在曲江畔太湖石上,长发湿透,脸色苍白,额上一抹擦伤,更显楚楚可怜。
美人总能惹人怜爱,何况还是全长安都有名的美人。
问话的禁军做好笔录,请示过上级后便道:“简简姑娘,你可以走了。”
身上衣衫浸透了水,风一吹寒气入骨,冯简简裹紧了外袍,道了声谢。她站起身,没走出两步,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不慎倒在一个人干燥清香的怀里。
“简简姑娘!”
一旁的禁军将领想来扶,另一双手却在他之前将她扶起。
“没事吧?”
轻缓的女声响在耳边,冯简简忍着眩晕与浑身周遭的不适,借着萧岚手上的力度站直身子。
“抱歉,姑娘,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冯简简低眉屈膝道,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手上也在发烫,显然是烧得不轻。
萧岚皱了皱眉,向一旁的滕子翔道:“滕统领,她既然是证人,便派几个人送她回去吧。”
滕子翔一想也是,案子还未结,证人可不能出事。于是喊了几个禁军,又叫了辆马车,护送冯简简回琢玉楼。
送走了冯简简,萧岚回过头,只见秦渊正看着她,目光高深,让人心里发毛。
她心里一动,脑子里飞快地把方才自己的一言一行过了一遍,面上仍不动声色,“你看着我干什么?”
秦渊眸光动了动,走过来,“衣服湿了。”
她低头,刚才被冯简简蹭到过的地方染出一圈水渍,染了曲江池里的淤泥,虽然范围不大,但多少有些不成体统。
头顶落下一件宽大的外袍遮挡了视线,她听见秦渊的声音响起,“走,回家。”
萧岚在宫里是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但那时年龄太小,皇宫给她的印象只剩下蓬莱殿让人昏昏沉沉的龙涎香、高高挂起如云似雾的南海鲛绡,还有那人一身龙袍却总是疲惫的眼眸和停不下来来的低咳。
真正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长安城东边的定平王府。
从三岁到十四岁,她在这里度过了十一个春秋,是她无数次在江南冬夜里梦见的地方。
但真正站在门前的时候,她忽然不敢再往前进一步,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手被包裹在一片干燥的温热里,秦渊像是看穿她的胆怯,又像是什么都没注意,牵着她往前,推开装着黄铜门环的大门。
“殿下!”
“殿下回来啦!”
“听王爷传信回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这下总算是安心了……”
“殿下饿了吧?我做了桂花糕,你以前最爱吃的,哎,你们给让让,小心着些,这还热着呢,殿下快来尝尝……”
开门的一瞬间,萧岚便淹没在一群喜气的热闹里。王府的每一棵树都牵了绳,挂上了花灯,这是盛伯偏爱的庆贺方式,被秦渊吐槽过俗气,却磨灭不了盛伯对此的热情。丫鬟小厮都围上来,有的来帮她换下脏了的外袍,有的拿来她以前常用的手炉,就连厨子都捧着刚出炉的点心挤倒她面前,一如幼年时她不肯吃饭,一堆人想方设法哄她张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