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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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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盛伯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马车和早食,又让人喊秦渊和萧岚起床收拾。

毕竟是要进宫面圣的,半点马虎不得。盛伯忙碌间隙,敏锐地发现两个主子之间的气氛又不对头,明明坐在一起,却互相不闻不问,明显是在生闷气。

昨天晚上还好好地,怎么今日就又闹上别扭了?

盛伯百思不得其解。

这倒有点像三年前的某一段时间。

那时候这俩人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两个月彼此之间的交流没超过十句话。萧岚把自己关在房里,秦渊则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在一个屋檐下,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都难。

这都过了两三年了,怎么俩祖宗还一点长进都没有?

盛伯默默叹气,收拾好了马车,那边秦渊和萧岚用完早食,一前一后走来。

今日萧岚换了一身宫装,侍女给她梳了个随云髻,发钗上的银流苏如水盈盈,尾端垂至精致的锁骨。脸上略施粉黛,额上贴了个小巧的花钿,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多了一抹明艳风华。

她小心地提着裙摆,踩上矮凳。太久没穿这种华丽复杂的长裙,她全身都紧绷着,就怕踩到裙边摔个狗啃泥。

怕什么来什么,她关注了裙边,却忘了臂弯里搭着的披帛。披帛拖到凳子上,她没注意,被绊了一个趔趄,小腿撞在车轸上,膝盖磕上车前板,疼得皱了皱眉。

还好动作幅度不大,周围也没人发现异常。她若无其事挽起披帛进了马车,坐在垫子上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秦渊也弯腰进来,坐在她旁边。

马夫放下车帘,转身挥起鞭子,马车开始徐徐前行。

时辰尚早,这座长安城还未全然苏醒。街道上人还不多,马车走得平稳均速,车帘外只传来寥寥几声路人的互相问候,是不是夹杂着几声哈欠,车厢内很安静,若不是马上要去面圣,这个氛围正让人昏昏欲睡。

“摔哪儿了?”

听到秦渊的声音,萧岚偏头看了他,后者目视前方,仿佛这话不是他问的。

别扭又矫情。

她指了指膝盖,“这儿。”

秦渊吐出一口气,妥协了。

“这么大人了,走路还不看路……过来。”

他运了点气,手心覆上她的膝盖,轻轻揉着,虽不能立竿见影止痛,但活血化瘀多少是有效果的。

他垂着眼眸,额前碎发落下来遮住眼,她凑过去,问:“不生气了?”

秦渊只要转动一点点眼珠,就能看到她的睫毛,天生长而翘,微微颤抖,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的手劲忽然大了一下,膝盖上传来钝痛,她抽了口气,然后闭了嘴。

秦渊似乎并不想提昨夜的事,一边缓缓替她揉膝盖,一边开口道,“等一下见了你皇兄,不必紧张,他若提了什么要求,你愿意答应的就答应,不想答应的就别说话,我来解决。听见了?”

她应了一声,靠着背后的垫子,不知在想什么。

宫墙万仞,宫门层层,把宫城与人间隔开。飞檐交错,廊腰缦回,琉璃瓦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大明宫伫立在晨光中,剪影巍峨。禁军负甲持枪,驻守在望楼上,不时有宫女太监排着队,提着灯踏着小碎步从广场上匆匆走过。整座宫城犹如一个精美的舞台,每日轮换着不同的人粉墨登场,华丽又冷漠。

面见皇帝的地方是蓬莱殿,萧岚对这个地方还有印象。

那是每一任帝王的寝殿。那时候她跟着先武帝整日待在蓬莱殿,她记得这座宫殿很大,铺了厚厚的地毯,她在里面跑来跑去,不慎被裙角绊倒了也不会疼。虽然不疼,但她就是不肯起来,趴在原地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然后就会有一双大手抱起她,搂在怀里,柔声道一句濛濛乖。

可惜时间太久,那人的模样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不堪,最后的印象是她哭着喊爹爹,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没有人回答她。泛着寒意冷光的剑影斩断被她抓在手里的那一小方布料,而那个高大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蓬莱殿的层层纱帘后。

从此她没有了“爹爹”,只有偶尔宫宴才能得见的,高高在上的“父皇”。

时隔十多年,蓬莱殿的陈设似乎没怎么变,还是宫灯温暖,轻纱朦胧。

今上萧允代替了先武帝的位置,坐在青玉案后,看着秦渊带萧岚在前方的地毯上行跪拜大礼。

萧允是武帝萧宴长子,并没有遗传到多少萧宴的英武豪情,却在帝王心术上颇有建树,平衡着朝堂各项势力,也算年轻有为。

萧岚被送出宫时年仅三岁,萧允与她不在一处长大,兄妹之情不过泛泛,除了逢年过节皇家宫宴见见面,赏赐些东西,平日里几乎不会想起这个妹妹。

大概是长期生活中宫外的缘故,萧允印象里,这个妹妹似乎一直与皇宫格格不入。偶尔进宫参加宫宴,也从不多与旁人交谈,坐在一处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与别的兄弟姐妹的感情谈不上亲厚,也谈不上疏远,处处克己守礼不与人争,不像临阳公主胆大妄为,也不像欣阳公主娇纵蛮横。

唯一一次见她不管不顾,便是三年前。

萧允的目光在萧岚身上停了片刻,起身绕过青玉案,下来扶起她:“岚儿这几年流落在外,受苦了!”

“谢皇兄关心。臣妹虽流落民间,但遇到了许多好人相助才得以幸免于难,皆因皇兄治下国泰民安,人心向善,臣妹还应向皇兄谢恩才是。”

她的嗓音柔柔淡淡,顺便拍了个马屁,听得人很是舒坦。

“你这孩子啊,就是太懂事。”萧允爱怜道,此时倒真像个疼爱妹妹的兄长,“所有兄弟姐妹中,当年先帝最疼你,若知晓你蒙受如此大难,不知会有多心疼。”

他长叹一声,“你能平安归来,朕也总算敢去先帝灵前上柱香了。”

萧岚眼底似有别样情绪划过,低头柔声道,“让皇兄挂念,是岚儿的错。”

萧允:“一家人,自然应该相互挂念,谈什么对错。”

萧允赐了座,又赐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目光才转到秦渊身上。

“这些年,皇叔替先帝和朕照料岚儿,也辛苦了,朕替岚儿多谢你。”

萧岚三岁以前是武帝亲自在教养,三岁以后又是秦渊当爹当娘地拉扯,无论怎么算都没他萧允什么事,这个长兄当得便宜无比,这一谢更是莫名其妙,亏他好意思。

秦渊说:“承蒙陛下与先帝信任,公主乖巧懂事,臣不觉得辛苦。没能照顾好公主,是臣失职,还望陛下恕罪。”

“皇叔自谦了,若非你坚持不懈地追查岚儿的消息,今日朕也无法同她兄妹团聚。这几年四处奔波,你定然也累了,这段时间朕准你长假,好好休息一下。”

这话听得萧岚想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准假当成赏赐的,说到底还不是变相削权。

削权不削权的秦渊倒不觉得有什么紧要,但他总感觉萧允的话还没说完。

但萧允停下话头像是在等他回答,于是秦渊只得应和:“多谢陛下体恤。”

萧允脸上露出点笑,好整以暇地接着说下去。

“这些年岚儿人在宫外,咱们手足之情都生疏了,是朕之过,朕也一直想要弥补。不如,岚儿就在宫中暂住几天如何?也好陪陪太后,昔日太后听闻你坠崖的消息还伤心了好一阵呢。”

这番话他是对着萧岚在说,却一直盯着秦渊。

果不其然,秦渊脸色变了变。

萧岚还没开口,秦渊起身跪地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妥。公主从未离开过王府,在宫里只怕住不习惯。左右臣也无事,陛下和太后多带若是想念公主,臣多带她进宫便是。”

这几年秦渊对萧允所下指令无有不从,许久没有这么僵硬地怼回来过了。

当年秦渊为了萧岚,捧着帅印跪在御书房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萧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青玉案,居高临下,缓缓问道:“皇叔在担心什么?”

气氛急转直下,久居上位者的帝王之气沉沉地压在这间宫殿里。

秦渊似无所觉,还要开口,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

萧岚不知何时也到他身边,抬头望着萧允,“皇叔的意思是怕我认床睡不着罢了。”

她声线柔和,“皇兄知道的,皇叔他总是拿我当小孩子,整天担心些鸡毛蒜皮的事,与您担心太子是一样的。”

“濛濛——”

萧岚神色未变,无视秦渊的阻拦,盈盈跪拜,“岚儿这些年未曾在太后膝下尽孝,已是不该,既然有幸还能回到长安,岚儿自然愿意与皇兄和太后共享天伦。”

萧允的目光在萧岚和秦渊之间转了几个来回,面带微笑扶起萧岚,示意她入座,“好孩子。”

萧岚没有看还跪在地上的秦渊,温顺地依照萧允的意思坐回去。

接着,萧允起身负手踱步而下,停在秦渊面前。

“皇叔,当年先帝信任你,把岚儿交给你照料不假,可她终究是朕的亲妹妹,是大周朝的公主,皇宫才是她的家,你可不要忘了。”

无意识握拳的手力道紧了又松,秦渊才低声应了一句:“是。”

走出蓬莱殿,三月末的暖阳洒了他们一身。

萧岚眯着眼睛停住脚步,还没适应这样的光芒,手就被人用力拉住,一路往前,躲开巡逻的卫兵和匆忙的宫人,在太液池畔找到个僻静的角落。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想答应的要求就不要答应,别的我来解决?”秦渊面色紧绷,“在陛下面前逞什么能?把你交给我是当年先帝的决定,你若坚持不答应,陛下也不能说什么!”

萧岚皱了皱眉,也没试图去挣开,“那你说,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解决?是和皇帝硬碰硬,还是你这个玄甲军统领直接甩手不干了?”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扶正臂弯里方才被拉歪的披帛,语速不疾不徐,“硬碰硬的结果,就是重复三年前入狱的覆辙,若是甩手不干……”她抬眼看着他,“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萧允忌惮秦渊不是一天两天了,屡次明升暗降,明赏暗罚,归根结底都只有一个动因,兵权。

三年前秦渊被人陷害,萧允借机将其夺权下狱,虽说最后迫于老臣们的压力以及证据不足而不得不撤销皇命,但态度已经表现的很明显。

玄甲军原是大周朝开国高祖皇帝命上将军秦凛所建立,军士们个个是以一当千的精锐,开国之时一战成名,立下了汗马功劳。建国后,作为护国之器坐镇中央,只在各地驻军有需要的时候才策马驰援,百战不殆的神话延续数十年。后高祖驾崩,文帝即位,文帝重文轻武,玄甲军的名望逐渐沉寂下去。然而,文帝即位没过几年便发生震惊天下的鸿嘉之乱。

时至今日,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对鸿嘉之乱四个字心有余悸。

鸿嘉元年,突厥回纥联军兵临城下,吐蕃、六诏趁火打劫,北境、西境全线溃败,竟让敌军一路东进,兵临城下。文帝不得不仓皇出逃,敌军与叛军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南境忙着镇压叛乱的流民,东境守军明哲保身,唯有上将军秦凛带着玄甲军一力抵挡,最终玄甲军折损过半,秦凛以身殉国。

幸而宗室中名不见经传的南安郡王萧宴异军突起,带着几个亲兵一路发展壮大,荡平了南境叛乱,力挽狂澜,一路北上勤王。然而文帝没有等到救兵,就在逃亡途中病逝,文昭皇后殉情自戕,太子失踪。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众老臣于推举出战乱中大放异彩的南安郡王即位,这便是后来的武帝。

武帝即位后,力排众议重用秦凛独子秦渊,时年不过十余岁的秦渊接手玄甲残部,整顿重组,带着新军跃马扬鞭,十年间东征西战,驱除鞑虏,平定叛军,才于永宁六年收复鸿嘉之乱的全部失地。

大周建国短短数十年,已历经四朝,可谓命途多舛。

好在这场浩劫风波已尽,这几年风调雨顺,如今的大周说一句国泰民安,也是当得起的。

“高祖时期玄甲军威震四海,到了文帝一朝却折戟藏锋,虽说有重文轻武的原因在,可文帝在位不过数年,你不觉得这兵力瓦解得也太快了些?”萧岚语速和缓,声音轻柔仿佛只在谈论太液池的春色好景,“只能说明,高祖驾崩前,已经开始着手削减兵力了。”

时值暮春,太液池中波光粼粼,不时有鸥鹭贴着池水飞过,划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清风徐来,鬓边几缕长发扫过脸颊有些痒,她抬手拢了拢,继续说道,“玄甲军是高祖亲令上将军所创,高祖自己尚且忌惮,何况我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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