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明明灭灭,闪着温暖灼目的赤红光芒,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吹起些许未曾冻实的积雪,化作纷飞迷乱的细小雪花飘散在半空之中,很快便寻不到踪迹。不远处的莽莽群山岿然静立,山上终日不化的积雪在夜色映照之下泛着淡淡的微光,却亦随着无际的夜空一并暗下去,唯余隐隐约约的惨白雪色。
小兰花坐在篝火旁,就算她已为了此次的云梦泽之行换上了非常厚的衣裳,来到此处后又多加了一件披袄,可在江风刮过面颊时亦未能忍住直入骨髓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件披风裹在她的身上。小兰花只微微回头,就看到了身旁东方青苍关切的面容。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站的离她更近了些,轻声问她:“还冷吗?”
“不冷了。”她伸手系好了系带,顺便裹得更紧了些,对他笑了笑,“本就没有太冷,只是方才有江风直吹过来,所以才会感到寒凉的。”
“自你我抵达此地起这大江之畔冷风便从无止息,你莫非只在方才那刻才会感到寒冷?”东方青苍闻言面色微沉,甚至皱了皱眉,“小兰花,你可别告诉本座你的脸那般红,是因为下界时涂了太过厚重的胭脂。”
他这话出口,小兰花这才惊觉自己的脸已于不知何时冻得通红。她今日离开寂月宫时本就抹了胭脂,再加上如今这样的泛红,想必自己双颊此刻的模样就算不似饮酒大醉,或许亦是无甚区别。
她自知理亏,也明白东方青苍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可还未待她说话,东方青苍复又低声道:“我就说不该听你的话来如此北境游历。你本就畏寒,若在此冻坏了身子,那你我此次下界,当真算是‘游历’而非‘历劫’么?本座是要怨怪这些凡人,还是该怨你自己?”
小兰花其实很想告诉他,自从作为息山神女重生后她的修为已至上神,在他离开的那五百年中她的神力更是已臻化境,早就没了过去因仙根破损与修为低微而难以避免的畏寒老毛病。可她看着东方青苍那带着些担忧的神色,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临到终了,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声地服了软。东方青苍看着她那双剪水秋眸,满腹的担忧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口,无奈之下只得深深叹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篝火似乎燃得更旺了,可在几步远的地方,那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江依旧冻得极为严实。十余尺的厚度令江冰极难融化破裂,却亦提供了在冬日里独特而又更为广袤的别样“土地”——只要你能够忍耐那几近无法避免的冰面滑擦,也能捱得住那直吹头颅的凛冽江风。
不远处的冰面之上,一群群身着斜襟圈毛长袄的男男女女正围成数个圈,借着篝火的亮光跳舞,一支刚跳完,便又毫不停歇地跳起下一支。还有人唱起悠扬的歌,或许长居边关之人大都生得一副好歌喉,异族尤甚。那绵长婉转的嗓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寒冰之上,似乎能够传出好远,令所有听到歌声的人们为其沉浸。
小兰花看着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东方青苍定定看着她,那明媚的笑容被她身上所穿的那件朱红长袄和身前的篝火所映衬,显得较之往常更为艳丽动人。
他的唇边亦带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颊边轻轻一刮。
他们是今日午后抵达云陆的。此处地处云梦泽极北,人烟稀少,每至寒冬便终日冰雪覆盖,万物寂静,就连这条被扎勒人视作神明化身的大江亦终日冰冻,待到杏雨梨云,柳莺花燕之时,这才会以极为迅疾的速度冰消雪释。
小兰花对这条带着些神秘的大江极为好奇。她曾悄悄询问自己身边的扎勒人,言道既然此江是为你们的神明在人间的化身,那它却只叫做“大江”,没有具体的名字吗?
扎勒人逐水而居,与世隔绝,大多数人终此一生,大抵都不会离开这片玄妙的土地,因此大都不会汉话。小兰花虽在过去的五百年中来过数次云梦泽,却也只会说国境之内较为通用的官话,连她过去南下时都常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只能尽力找些会讲官话的人才可勉力交流,更别说如今面对扎勒人这种流传更少,音调更独特的异族语言了。
那时她与那个扎勒人面面相觑,满脸茫然的两两比划,却都无法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留下东方青苍在一旁既不愿与她一同进行这样艰难困苦的对话,又不愿她与对方这样互相对牛弹琴下去,只深深皱眉,双手抱肩,满脸的不耐,却也未曾出言打断她,亦不曾开口说上一句“还要等上多久”。
好在扎勒人虽说与世隔绝,却并非完全与外界断绝联系,亦有能同其他地界进行沟通的人。他们的首领是个中年男子,说得一口尚算不错的汉话,大概是留意到了他们这边的混乱,来到他们身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看着小兰花微笑,开口为她解了惑:“神灵终会庇佑我们,无论这条江唤作什么,神明都在护佑扎勒——所以,大江是不必再行取名的。”
他们是意外决定前来云陆的,而遇到扎勒人,亦是一个意外。
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他们上次下界之时。那时他们在三晋某城一座茶楼中暂歇,偶然听到有一见识颇广的旅人说起北境中有这样一个地方,提及此处的终年冰雪与万里无际的冰封莽原。小兰花听罢,心中已有些向往,可那时刚到盛夏,巽风前日才传了信来,苍盐海有事务留待东方青苍回寂月宫后处理,他们得快些回去,不可能再在此等到冬日,只得带着些遗憾回了苍盐海。
而近日恰好苍盐海一片祥和,无兵祸乱象,息山亦欣欣向荣,两人这才倒出些时间来重回云梦泽,此刻恰值隆冬,无需询问,两人便异常默契地选择继续上次未了的北境之行。
虽说二人如今已走过太多三界河山,亦曾直面过凡间的寒冷,可这毕竟是云梦泽的北境。东方青苍终究是担心小兰花的身体,此次甚至都未曾如过去那般如真正的凡人一样先入城池,而是直接动用灵力,与小兰花一起径直到了那旅人曾说过的云陆,而非距其并不算太过遥远的滢川城。
结果他们刚站稳身子,举目四周,却见一片荒芜苍凉。入眼皆为望不到边的冰雪,其间虽有零散的树影斑驳,却依然能透过其间,遥遥望见远方的银装素裹。可当他们向更远之处望去时,却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积雪与冰冻,再望不到一丝亮色,甚至亦瞧不见任何除素白以外的色彩。
“大木头……”小兰花清脆的语声在江风中变得有些破碎,“那旅人说的云陆……当真是此处么?虽说的确与他所言一般壮阔浩瀚,可这里如此廖无人烟,是不是就太过……荒谬了?”
东方青苍并不怀疑自己的灵力,可看着眼前的茫茫冰雪,却也忍不住心生疑虑:“本座的灵力不会出错,可那旅人所说之地,当真名唤‘云陆’?怕不是他根本未曾记住,便随意编造一个地名蒙骗旁人吧?”
小兰花松开与他紧握的手,迎风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忽地趔趄了一下,险些滑倒在无际冰面之上。东方青苍连忙去扶她,她在他的怀中重新站稳,神色却不知为何,更加不解了:“可我怎么总觉得这样的雪原与远处那些覆着积雪的山,似乎自何处见到过呢?”
东方青苍亦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若小兰花当真是在他于骨兰中修补元神的那五百年中来过此处,却不曾在息山那无数次近乎自言自语的闲聊之中对着骨兰说出口来,那他是不可能存有分毫记忆的。可若真如此,以小兰花对那五百年的尽力回避却依旧刻骨铭心,她不该记不清自己曾走过何处。
他虽说这样想着,可步伐却依旧很稳,带着小兰花一点点向前:“先在四周走走看吧,若当真不对,我们就直接去滢川城。”
谁料他们在冰面上才走出不远,就看到了扎勒人的身影。他们穿着镶着毛边的厚重长袄,人群散在四周,却隐隐保持着一定的联结,如同一整支队伍一般,就这样渐渐走近他们。
他们似乎根本没有会有旁人伤害他们的意识,东方青苍甚至都遥遥瞥见了走在前面那些人身后背着的弓箭,可却无一人引弓上弦——尽管于他而言,就算面前所有人严阵以待,他摧毁这些凡人也是如臂使指。
只是虽说如此,他们却依旧还是十分惊讶,似乎全然不信此处竟会有外人进入。
小兰花亦有些讶然,微微侧首,避过了扑面而来的风,低声询问身边的东方青苍:“这是……常住此地的凡人么?”
东方青苍原想回她一句“大概是吧”,可还未说出口,心底便似有什么直冲而上,他下意识顺从心底那说不清楚的念头,将那群人所属的部族就这样说出口来:“扎勒人?”
“诶?”他话音刚落,小兰花便猛地转过头来,满脸震惊的神色望着他,“……这是他们的部族么?你如何知晓?大木头,你过去来过此处?”
东方青苍自然是没有来过的,可他亦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如此准确地说出了来者究竟是何人,就好似这个名字原本便在他心底封存了数千年一般。他摇了摇头:“本座不记得了。”
看小兰花的神情,似乎还想再问,可还未待她问出口来,为首的那些人便已走近。东方青苍虽早已不似过去那般漠然无情,却亦不耐同他们进行这些在他看来全然无用的交谈,见状便直接拉着小兰花想要离开。谁料身旁的人却半步未动。
东方青苍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小兰花没有松开与他相握的手,却对他微微摇头,随即却拉着他一并上前,与为首之人说起他们二人的处境与经历。
她大抵是不愿放弃这难得前来北境的机会,因此在明明轻而易举可以离开的情况之下依旧选择扮作凡人,只借用了游历山河的旅者身份,言道他们二人前来北境游历,却不慎迷失方向,幸而遇到他们,询问能否留他二人在此暂住一夜。她说的极为流畅,好似一早便已设想过一切,今日这般,只是将她曾周全思虑过的故事向对方再复述一遍而已。
东方青苍听她言语,又看了看一旁四散的扎勒人,忍不住想,若他所料不差,扎勒人于此处大抵也是以天为盖地为席,与其说“于此暂住”,不如说是“容二人今夜与他们一同安营扎寨”——虽然后来他得知扎勒人在季节未变之时,所居的营地其实较为固定,可那时的他终究是对此一无所知。
虽说他与小兰花二人于此也完全有能力安全温暖的暂住一夜,可与人一起,终归是更好些的。小兰花虽说久居息山的五百年里已习惯了寂寞,可东方青苍心里明白,她其实如过去一般,极为喜欢热闹。如今有人相陪,于她而言总是开心的。
他这样想着,扎勒人的首领却并无这般心思流转,闻言只思索一刹,便欣然应允:“二位与我扎勒能于此处相遇,都是神明赐予你我的缘分,我们没有拒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