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陆冬日里天暗的极早,不过申时,便已日薄西山。扎勒人回营地则会更早些,他们早早清点好了今日的猎物,在位于大江之畔的营地前燃起篝火,烘烤着分好的猎物,以此作为晚膳。而其他人便以彼此间并不算远的距离,围坐在自己营帐所属的篝火前烤火取暖。
东方青苍与小兰花双手相握,并肩站在大江浩瀚的冰面之上,望着那轮如血残阳最终消失在远处绵延的山下,只余天际还未散尽的赤红残霞。群山上散着冬日里化不掉的雪,遥遥望去,他与她便似身处雪山环绕之间。
扎勒人极为热情好客,将东方青苍与小兰花如贵宾一般招待。非但带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营地,让他们今夜住在首领所居的那个最大的营帐,且还担心他们初次前来,受不了此地严寒,从而为他们备了扎勒的服饰。东方青苍只说自己穿的足够避寒,无需再行添衣,从而婉拒了首领的邀请,可小兰花却极为好奇,甚至兴致勃勃,拉着他一迭声猜测扎勒的服饰与他们过去在云梦泽乔装为凡人时所着的时令服饰有何区别。
将那件朱红长袄递给小兰花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稚嫩的脸庞上漾着淡淡的欢喜和不谙世事的天真,期待地看着她,口中说着小兰花听不懂的话,她猜测是希望她会喜欢这样的颜色与形制,又或是希望她快些换上。她对她微笑道谢,伸手接过,将它套在了自己的衣衫之外。她转头望向身旁的东方青苍,眼底闪烁着探询而又期待的光芒:“好看吗?”
“好看。”东方青苍微笑点头,随即抬眼看了看她发髻上那对缠枝兰花步摇,却又轻轻摇头,凝神思索半刻,“不过,好似还缺点什么。”他伸出手,灵力涌动,看着小兰花的额前随着他赤色灵力的吹拂逐渐显现出一条仙鹤莲花云纹额饰,这才满意颔首。
小兰花似乎对此处被扎勒人虔诚信奉的神明颇感兴趣,自从在篝火旁坐定起便一直在对身边的扎勒首领连声问着什么。后者耐心温和,逐句逐句为她解惑。
“你们一直住在此处吗?”
“是,也不是。”首领微笑回答,“千山万水,浩瀚莽原,云陆的任何一片土地都可以是我们的家。”
“那……”她缓缓伸手,指向眼前的无际江冰,“这片江又有多大呢?”
首领闻言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无人知晓。总归我们遍行游猎,无论春秋冬夏,却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江水的范围。”
“所以是因为这个,你们才认为此处有神明庇佑么?”她眨着眼,抿着唇,手拄着下颔,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并非如此。”他和蔼一笑,却出乎意料地反问,“看你们的着装言语,是京畿人吧?”
小兰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们二人向来只作汉人打扮,而两人那一口极为标准的官话,放在凡人眼中便是最为典型的京畿人氏。她虽不解为何首领会忽然说到这个,却亦在不明就里之中点了点头。
“你们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对汉人,这是神灵的庇佑,大江给了我们生存的食物与水源,冬日又赋予我们更多的土地,这亦是神灵的庇佑。在我云陆,相聚别离,悲欢离合,均为神明的赐予,亦为你我的福祉。”
“此言差矣。”东方青苍方才一直在静静听小兰花那有些天真,却有一本正经的疑问,只在听罢首领方才的回答后忽地有些突兀地出言打断,“将万事万物均归于神明之意未免太过。须知事在人为,或许你可以认为某些事能够实现,能够做成是为神明保佑,可更多事归根结底,只在于你如何选择,如何依照身份做出最为合理,最能顾及全局的决定,而非神灵促成。”
小兰花重重咳了一声,掩去了东方青苍那已然带了些不容置喙的威严尾音——他已与她一起来过很多次云梦泽,若说扮起凡人来实则也早已驾轻就熟,根本不会被人觉察而出,可他身上的气度言行却是无法掩盖的。
他做了太多年月尊,亦在过去太多年间都是拔情绝爱的漠然模样,受人惧怕臣服,唯独无人敢于亲近。东方青苍浑身上下,从外到内早已彻底浸染了君王气度,无论旁人看他有多平凡普通,可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比如说他询问旁人或是做出决定之时,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不容置疑的气势与下意识便会追随其后的威慑。
方才他驳扎勒首领时,所展现出的浩然气势委实有些太过显眼了。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东方青苍向来不信神明,唯一称得上有所“信奉”的或许也只是月族的始祖盐女。过去他们二人相继失去对方时,她虽说身为上神,大多觉得凡人信仰实为牵强附会,可亦曾在悠扬晚钟声中走进过云梦泽的释教寺院,对神佛许下过心愿聊作慰藉,可东方青苍当时虽也蒙受锥心之痛,却不曾寄托任何希望于神明之身。
但他如此反驳扎勒首领,在以信仰此处这未知神明为传统的扎勒人看来,未免会有些强词夺理。
“他并无冒犯之意。”她向身旁的扎勒人解释道。
首领只是带着笑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他开了口,复又转回方才东方青苍的话语之中。
“并非此意。世间诸事,自然在于行为与选择,可相遇、重逢又或是所收获、所得到的人与事,在很多时候,是可以归结为‘缘分’与‘诸神法旨’的。”首领的眸中满是她一时半会难以看懂的深意,“比如说,二位之间的相遇,难道不是天意使然?”
他这番话颇为云里雾里,饶是小兰花也不禁愣了一瞬,不曾想通其中未尽深意。谁料还未待她言语,忽地听到一旁的东方青苍开了口。她的思绪还有些飘忽,目光漫无目的,四处张望着,猝不及防地与另一双澄澈的眸子四目相对。
东方青苍双目深邃,其间似乎蕴含了无数复杂的感情悲喜,爱憎情仇。他看着她良久,忽然启唇,好听的声音传来,却是一字一顿的坚决与义无旋踵。
“自然是。”
他对首领方才的解释不置可否,却坚定而又决然地回应了他对他与小兰花之间的相遇相知,以及经历了多少,方走到今日相知携手的询问。
身处云陆,白日里或许还能凭阳光的温暖抵御些扑面而来的冷风,可甫一入夜,呼啸的罡风顺着大江吹来,就算身上裹了再厚重的衣裳,也无法轻易抵御这样的严寒。
每到此时,扎勒人总会在大江已被雪尽数覆盖的岸边燃起熊熊篝火,大家围坐在篝火边烤暖。四周的雪被篝火燃烧得开始微微融化,变得松软,可不过很短时间,便会重新冻实,日日如是。
小兰花坐在东方青苍身旁,遥遥望着不远处成群结队在江上起舞欢歌的身影,起初还是颇为认真,可时至最终,却也放松了心神,闭了眼,就那样沉浸在悠扬的歌声里,沉浸在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再也不愿走出分毫。
一曲终了,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似乎还未从方才的舞蹈中抽离出来,迈着依旧带着些舞步式样的脚步来到她身边,边临着篝火暖了暖身,边向她伸出手来,口中还说着些什么。
小兰花脸上还带着方才未散的笑,在不远处复又响起的悠扬歌声中扬声问首领:“她在说什么?”
首领亦微笑着看她:“姑娘,她让你也去跳一跳呢。”
“诶?”小兰花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解。
“她担心姑娘你会受凉,亦担心你在火旁久坐,会觉得无趣。外来人很难熬得住我们这里的寒冷,你若去跳一跳,不久身
上就会暖和了。”
小兰花本就喜欢热闹,虽说方才与东方青苍他们一同围在篝火旁说话实则十分令她心醉,可与这些淳朴的扎勒人一同跳舞亦令她喜爱。见状也来了兴致,再加上她本就有些寒冷,自是欣然应允。
她一下站起身来,握住了那个姑娘的手,刚顺着她的牵引迈出两步,忽地如想到什么一般,转眼看向岿然不动的东方青苍:“大木头,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她问得认真,似乎早已遗忘东方青苍身份尊贵,从不会与他人一同感受欢笑,且他还向来不喜欢如此喧嚣欢腾,亦不喜欢在人前展露自己这一事实。东方青苍扯着嘴角,满脸无奈:“本……我向来不会参与这些事。”
“哦……”小兰花闻言微微垂首,有些失望的模样,“也对……”
东方青苍见她如此,低低叹了口气,亦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将她披在最外面那件扎勒人的斜襟袄子裹得更严实了些:“你去吧,我看着你。”
小兰花“嗯”了一声,余音还未散尽,便被那个扎勒姑娘拉着走到了不远处的江冰之上。东方青苍看着她火红色的身影越行越远,忽然想起,自昊天塔初见起,他似乎从未看过小兰花跳舞。原来她竟是会舞的吗?
悠长的歌声复又响起,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有人迎着风吹起了不知名的乐器,舞者的残影映在了在夜空中泛着暗色的万里寒冰之上。
东方青苍从不知小兰花跳起舞来,竟是这般好看。她裙角上那以金线织就的兰花纹随着旋转而泛起灼目的光泽,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自头上发髻坠下,端得是极美的打扮。扎勒人的舞带着撼人心魄的古朴与厚重,可她的舞却是绚丽烂漫,夺目耀眼的轻盈。
她的动作并不复杂,也并不似他过去曾与她一同看过的胡旋舞那般欢快,随着情绪与旋转的循序递进而逐渐令人眼花缭乱,可却能让他的心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浑身的冷硬都随着她雅致明朗的舞姿而消散在天际。就如忘川河畔升起的第一抹霞光,格外柔美,颇具韵致。
那歌声低沉苍凉,空灵婉转,起调便很低,如同微不可闻的倾诉,而后逐渐转低,复转低,最终低至一声轻叹。依然是他从未听过,也无法听懂的曲调,可小兰花的舞却是轻快畅意,悠扬飘然,与那低吟的歌声交织,竟是有种别样的相配。
“他们在唱什么?”他忍不住对身边的首领问出口来。
“在唱一位女子的等待。她的情郎在一场部族大战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旁人都劝她放弃,可她坚持要等他回来。这一段便是在唱她回想起过去与她情郎的山盟海誓,连枝共冢,从而心生悲意,以歌声表达自己的思念。”
原来如此,难怪这般回环悠长。
东方青苍听着,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小兰花的情况。大江广袤,冰上虽有积雪覆盖,可久经踩踏,又整日被寒风吹拂,早已逐渐冻实,依旧走起来极易令人磕绊。就算小兰花似乎已对此有所留心,她的舞步也并不复杂,可亦是经常难以站稳,不时便会微微踉跄。虽然东方青苍能够望见她极快便恢复了平衡,却依旧暗自动用灵力,为她稳住步伐——反正在云梦泽中,他与小兰花对彼此动用灵力绝不会动摇任何凡人的气运,就算有所不妥,也终究无伤大雅。
“那最终,她等到了吗?”他一边留意着小兰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首领说着话。余光瞥见篝火跳动的光芒,眼角不知不觉带上了散不尽的朱色。
“等到了,所以这支舞跳到最后,也会复归欢快。”首领说着,忽地话音一转,问起东方青苍来,“你们之间,也等到对方了吧。”
东方青苍霎时锁了眉,面色亦沉下来,望着首领抿起唇来,沉默不语,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与小兰花的身份就此暴露。
那一刹那他想了许多,比如说这位首领实则是某位视他或小兰花如寇仇之人,又或者,整个扎勒部族甚至都是心怀叵测之人设的一场局,只待他与小兰花二人入局,好待将他们一网打尽。他的心思转的极快,身躯也逐渐开始紧绷,甚至指尖泛起淡淡的红光,只待一有不对,便迅疾出手攻击。
“为何如此说?”
“从那位姑娘从篝火堆前站起身起,你的眼便一直都未离开过她。”首领看着他,意味深长,“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吧。”
东方青苍一怔,随即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方才思虑委实太重,也的确太过小心。原来他与小兰花看向彼此的眼神目光已这般明显,彰明昭著到就算扎勒首领这样一个局外人,也能极为清楚地看到他与她之间馥郁的情意。
“当然。”他唇边带着些隐隐约约的笑意,闻言回答,却又带着些微不可察的郑重,“我们之间,谁都不会再离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