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黎,结黎?”
结黎自回忆中抽身出来,衣袖被人拉扯,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是小兰花扯住了她的衣袖。她拉着她坐下来,一边说话,一边为她续了杯温热的茶水,“和我说说这次在云梦泽都见到些什么了吧,听觞阙说,你们此次去了吐蕃?过去我一直听凡人说起吐蕃的神秘,可一直未有机缘亲自前去,实在好奇,那里是真的有苍茫的雪域,还有凡人所言的飘扬经幡吗?”
之前东方青苍困于骨兰中时,结黎去寻小兰花时常能听她说起自己的游历经历,有时对着自己,有时对着骨兰。若是后者,当她循声走到她身边时,总能看到她眼底的疲惫,以及眼底眉间那无可遮掩的澄澈期待。后来东方青苍重回于世,她与她都有了行走三界的机会,于是当初极为默契的姐妹叙话便也持续至今,不过当初只是结黎听小兰花说,如今则是她们互相为彼此说起自己的游历。
当初结黎曾天真地觉得东方青苍对小兰花不过是逢场作戏,至多只是比寻常上位者的感情再多几分认真,将赤诚情意尽数付与真心的只有小兰花。可后来水云天大军兵临苍盐海,东方青苍宁可动用祟气也不愿伤小兰花,小兰花却为了东方青苍和万千将士自戕,她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再后来她亲历碎灵渊之战,在风沙呼啸中听到小兰花带着哭腔的呐喊和东方青苍温柔又不舍的回应,她这才知道自己先前错得彻底,而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已不能用简单的“两情相悦”来形容。
但那时她能做的,只有咬牙忍住喉间的腥甜,将自己的灵力尽数挥向那灼目的光罩。
结黎从未否认过自己对觞阙的情意。他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干净到让她自惭形秽,让她根本不敢正视他对她的炽烈爱慕。起初她一直回避,后来决心同他在一起,却又在他全无保留的信任中受制于海市主再次伤害他,也间接害了小兰花。自那日起,她再不敢回应他的心意,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因为只要与他四目相对,他眼底的悲伤与期待便让她所有的躲闪与逃避再没有对他说出口的机会。
但她在碎灵渊力竭倒下的那刻,是觞阙接住了她。
她知道觞阙一直在注意着她,她也知道他一直没有放弃与她重归于好的可能,甚至他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让步,只待自己最后点头。结黎不愿回应他,是因为自知自己曾做过的事根本无法与他相配,甚至还因为担心日后再受何人胁迫,违背本心再次伤害他。可当结黎软倒在觞阙怀中时,她忽然有些疲惫。
她忽然想着,东方青苍与小兰花之间已经历过那么多喜怒哀乐,却依旧在这样决绝的情状之下诀别,她与觞阙之间已足够苦,她又为何要让他们仅有的炽烈情感也无果而终?
她想再试一试,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也给他一个回应的可能。她不想自己在今后的人生里都被冠以“骗子”“叛徒”的名号,也不愿觞阙在骤然失去东方青苍之后,在以后的岁月中再无人陪伴。
所以当自己灵力近乎耗尽,站在碎灵渊,看着小兰花泪眼婆娑,右手紧紧攥拳,有些浑浑噩噩地飘身远去的时候,她低低对身前的人说:“我们回家吧。”
太岁实力强悍,他们为保神女与三界安宁都用了全力,结黎修为并不高,几番下来,也已道尽途殚。过度使用灵力的反噬令她头昏脑涨,浑身好像被无数把铁锤敲打,连骨头都泛起隐隐的疼痛。她双腿发软,只能依靠身边人的搀扶才能站稳,甚至不知他是否有给她回复,只能感受到转过头来的他深深望着她的那双眼。
“觞阙,”她叹着气,自小兰花当初自戕之后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我们回苍盐海,和神女一起……等尊上回来吧。”
他一怔,眼底的悲哀未散,神情间却漾着欢喜。
他定定望着她良久,而后将她紧紧抱住,力道坚实,好像此生都再也不想放开。结黎已然泄了浑身的力气,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坚实的怀抱,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感受着他熟悉得令人心痛的气息,感受着他的回应在她的耳边响起:
“好……结黎,我们一起,回苍盐海去。”
如今年月已过去太久,当初离去的人早已复归,那缕温暖也一直萦绕在她心中,在她心轮盘桓了几百年。东方青苍似乎又与觞阙聊起军政要事,他虽说如今不再是月尊麾下第一侍卫,实则却还是对月族有自己需要尽的责任。虽在她面前总是尽力当个云淡风轻的闲云野鹤,可若与东方青苍相见,总还有说不完的话。起初无论是小兰花还是结黎总会打趣他们,后来却都不再调侃,只随他们去。
结黎望着他们,又看着身边笑意盈盈的小兰花,手中的茶盏攥了半晌,最终将其一饮而尽。她看着小兰花长叹一声,似是感慨,又似是欣慰,口中的话语却与方才所言那些吐蕃的浩瀚风光毫不相关:“看多了凡间落雪,如今看来,还是寂月宫的雪景最美。”
灯火流转中小兰花眉眼弯弯,望着她点头:“是啊,我虽没去过吐蕃,可我看过祁连的雪,还去过云梦泽的北境。纵使万里冰封,纵使雪山浩瀚,我还是觉得只有苍盐海的雪是最漂亮的。
“——毕竟,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后来结黎想,她前半生四海飘零,孤苦无依,做过错事,负过真心待她的人,却也在漫漫行路中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过去她只觉有尊严、不窘困地活着已是艰难,无论做出怎样的事来,只要能如她所期许的那般活着就以足够,如若可能,还应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否则漫长生命岂不虚度。好在,她遇到了如今这些人,好在天意垂怜让她来了苍盐海,让她留住了朋友,寻到了亲人,也遇到了爱人,最终找到了真正有意义的另一种人生。
故人所在之处,便是家乡。
不知是茶喝多了还是殿内太过温暖,结黎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也雾气弥漫,好像陷入云台仙境。只听小兰花低了几分声音,又凑得离她近了些,向她眨了眨眼,还带着微不可察的狡黠,好似在刻意避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
“不提这些往事了,说说明日的婚仪吧。也不知阿灵现下如何了,我本想陪着她,可那孩子不让我陪,一直和我说她自己可以,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便不曾强求。但我瞧她的模样,却还是紧张的,也不知这成婚前的最后一夜,她是否会辗转难眠——就如你我当年那般。若是如此,明日为她上妆时,眼妆可得画得再浓一些。”
结黎蓦地忆起自己与湘灵初见的情景,耳畔好似还能听到她语声甜甜,唤她“结黎姨母”的样子。那一身粉衣的小姑娘在她脑海中逐渐淡去,而上次见她时她黄衣蓝裙,笑意柔柔的模样却逐渐清晰。
岁月真是个极为可怕的东西。她总觉得阿灵还是当年那个她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可如今她却早已成长得可以独当一面,可以离开她、觞阙和小兰花、东方青苍的羽翼之下,高飞入长空,去寻找自己的天地。当年她在阿爹、阿姐和小兰花的祝愿之下,自水云天登上迎亲的云辇前往苍盐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湘灵是结黎收养的第一个孤儿,也是她第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父母亡于疫病,兄长死于为她寻药的途中,原本平安康乐的家庭自此散的七零八落,结黎在云藜城遇到她时她正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眼见着就要活不成。她那时早已不似过往那般心硬如铁,见她眼角还带着泪花,气息却在逐渐微弱下去,顿时慌了神,一手搀着她,一迭声喊着走在前面的觞阙:“你停一停——快来救救她!”
她喊得慌乱,全然忘了自己仙月交织的灵力也能够先护住她的心脉。
她和觞阙收养了这个孩子。她已年近百岁,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后来她又收养过许多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有的年纪尚幼,对收养前的事已无半分印象,也有的虽有零星记忆,却因将他们的收养视作新生,从而鲜少回忆起那些斑驳破碎的往事。
唯有他们的长姐湘灵最为特别。
结黎见证了她成长中的太多瞬间,看着她在九幽城的市集中拿着刚买的糖人,微笑着回头望向她与觞阙,看着她在息山的繁花似锦中提着裙子奔跑,臂间挽着的披帛在身后被风吹出好远,也看着她在屋中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只为将她等待了大半个月终于收到的话本读完。她看着她一路从当初连与她说话都怯生生的小姑娘变成落落大方的少女,看着她从原先只识得基本的文字变成后来沉迷于浩瀚的书籍之中,也看着她从面对着其他孩子的不知所措变成被所有人尊敬爱戴的长姐。
她总是柔柔地笑,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九幽城秋日里的微风。结黎知道她幼逢大变,定然会将太多事尽数藏于心里,就连她与觞阙这样与她极其亲密之人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她只担心她如此这般,日后会受人欺凌。可某日她看到湘灵临危不惧,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下一个被族人欺凌的木妖,她便知自己的担心大抵是多余的。
刚过完四百二十岁的生辰,湘灵便和结黎与觞阙辞行,言道自己想去三界四海游历,去看看广袤的天地。
这对结黎来说太过突然,她一时无法接受,当即便想反对。她过去在三界间行走已久,深知人心难测,湘灵还太小,她怕她不知世道险恶,着了旁人的道,从而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可湘灵却极其坚决,甚至在将此事告知于他们时,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顿时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眼前的姑娘,只得有些无奈地放手,让她远去。可就算如此,送她离开那天,结黎依旧有些担心。
湘灵的修为已更进一重,已可以用灵力离开苍盐海,无需法器相助。她望着她向他们挥了挥手,唇边依旧是那样柔和的笑意,随即轻一掐诀,整个人便消散在碧色的光芒之中。结黎忍不住有些想笑:她自己过去在海市求生存时,只信奉任何事都要自己去闯的道理,如今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也要自己去闯天下,她却开始心生担忧。
觞阙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侧,没有说话,只是久久望着她。
“让她去吧。”他说着,揽住她的肩,与她一起看湘灵离开时散出的灵力光芒最终消散于天际,“她心不在此,将其困在九幽一城,才是真的折损了她的羽翼。”
后来湘灵传信回九幽来,结黎才知晓她这一走,竟在云梦泽做起了游医,大抵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因疫病而亡,湘灵自幼便对医术表现出非凡的兴趣。此次她在云梦泽专为凡间身怀沉疴痼疾却无钱医治的人们治病,不接王侯将相的请托,亦不收半分诊金,久而久之甚至在云梦泽打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名号。
每次她回到九幽城来时都会与结黎和觞阙说上半天此行的所见所闻,讲那些因她而获得新生的患者的真诚道谢,讲她固执不肯收下最后被搁置在落锁大门前的诊金,有时甚至讲上一整日都未见停歇。结黎每每听她讲述这些时都能看到她的眼底闪着光,是那种她极为熟悉的,夙愿得偿,寻到自己该走的路的光芒。
她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同小兰花说着话的,神采飞扬的湘灵,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却又满含欣慰与感慨。
“孩子真的长大了。”她忍不住和觞阙感叹,浑然不觉当自己称她为“孩子”时,便已是以她的母亲自居——尽管她和觞阙从不让那些孩子们唤他们阿爹、阿娘,向来都是以姨母和叔父相称。这样的称呼甚至有意模糊了她和觞阙之间的关系,倒只像是来自孩子父族和母族的两位长辈。
“或许,这便是她本来的模样。”觞阙唇边携了抹淡淡的笑,眼底的笑意却在加深,“她只是终于找回了原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