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处传来西荒内乱的消息,西荒境内分大小诸部,以实力最强的巨阙部为头领,世代盘踞在大漠,不乏逐鹿群雄的野心,所以边境处大大小小的争端时有发生,但苦于实力单薄,无法同东陆、北陆这样的大国较量,故长久以来不敢有所作为。
西荒军队压境,朝野上下感到震惊。诸位大臣和皇帝都对这落后蛮族的举动深感可笑。西境处,驻扎着东陆大军,还有蒙祁、独孤澧这样的大将镇守,不教边寇跨过边境一步。
宿弦心中顿感不妙。
以西荒的实力和现任首领的野心是断然不敢发动战争的,而且听说西荒大军压境,却迟迟不见将领,看来发号施令的人躲在背后不敢露面,所以宿弦笃定这是有心之人的手笔。
自济善院离开以后,她刚到轻云小筑就看到宁姝焦急地等候在那儿,这是她第一次来宿弦这里。
不用想宿弦也知道她此行的目的。
“县主,有话进去讲吧。”
刚一坐下,宁姝就先哭了出来,只见她带着哭腔,呜咽着说道:“今日我去见祖父时,听见……听见了西荒大军入侵我东陆边境的事情……我还听到大臣说……对付西荒不难……可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所以要……要把西荒来的使臣和公主处死……祭奠我军的牺牲……”
宿弦说道:“这件事我知道。虽然西荒不足为惧,但毕竟一开战,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伤亡。你想想,我东陆雄踞霸主多年,如今西荒敢贸然主动挑起战乱,民间必然群情激愤,巨阙部公主不久入宫,百姓知道此事,吆喝着要处死敌国公主,慰藉我军将领。陛下和诸位大臣为平民愤,稳民心,所以……”
宁姝一把抓着她,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发动战争的又不是她一个女子,凭什么要她的命去祭奠?我们和她相处过,你也知道她有情有义,你平时不是足智多谋吗?你想个办法救救她啊!”
宿弦无奈道:“我……我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我会到陛下那儿求情,看看还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了,现在不仅是民间,就连宫中众人都颇有微词,你身为先皇赐封的县主,不可表现过激,否则宫中诸人会更加不满,陛下那里会更棘手。”
宁姝说道:“我今日去翎水住处看过,四王爷也去看过,只是那里已经被守卫圈禁,就算是我也进不去。”
宿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且回去,只是此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命人送走了宁姝,她便想到陛下那里探探口风。一来是答应过宁姝替翎水求情,二来是想去了解西荒那边的具体情况。
陆允早已跪在殿外,见宿弦来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
她故意不看他,生怕又看到恳求的眼神。高公公在此劝了他好久也不肯离去,索性就进去通报陛下宿弦到了。
趁着高公公离开,她对跪在地上的陆允说道:“你一直跪在这里替如今敌国的公主求情,在陛下看来,可算是那位巨阙公主有本事,竟然能使我东陆的王爷对她情根深种,不顾我东陆将士的感受和宫中人的不满也要长跪不起,保她性命,那陛下万万是留她不得了,还会对你产生意见。”
听到宿弦的话,陆允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失了分寸,做出不当的事,反而会害了翎水,于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殿下知道就好,那我就先进去了。”
殿中,皇帝正手执棋子,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见宿弦过来,他开口道:“你也是过来求情的吗?”
她看向棋盘,黑子已然成死局,无翻身的机会。她说道:“陛下,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皇帝放下棋子,目有寒光:“你看看他们,一个早早就跑到外族公主宫中的住处,同守卫起争执,一个居然不顾颜面地跑到殿外长跪,一个个的都忤逆朕,看来,朕不仅要杀之以慰藉我军将士,她,朕也是万万留不得了。”
她知道此行徒劳,只是说,不如再多留翎水几日看看,要是能将她作为人质,换取些有利于我军的东西也是好事,所幸的是皇帝也同意了她的说法。
“宿弦,今日若是你也同他俩一样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那巨阙公主,那朕真的会大失所望,幸好你没有。”
“臣明白,臣不会只顾私情而罔顾百姓和诸位将士的感受。倘若是我身陷异国,面对这样的局面想必换做别人也不会对我心慈手软。”
“不一样。”皇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们没有这种机会。”
殿外,陆允还在等候,见宿弦出来,他一脸焦急,低声询问道:“怎么样了?皇兄的意思如何?”
“我尽力了,其实陛下没想立即要她性命,会多留她几日,她暂时保住了性命。”
说完,宿弦赶紧离开了此地,她没把握,也不敢信誓旦旦地向陆允保证任何事情。她只是为陆允和翎水感到惋惜,他们虽为王公贵族,可惜身不由己,生在敌对的阵营,即使萌生情意大概也是无果的。
她不想翎水沦落到那样的结局,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是自己不是无所不能之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拯救的那种善良的人,就如她所言,她不会只顾私情。
翎水在屋内静坐了一会儿,仿佛看透了一切,又有太多的割舍不下。只见她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空盒子,又将这段日子以来宁姝教她画的画仔细折叠,铺在盒子里边,又把头上的簪子拿了下来,同那些画一起放在里面,那是陆允送给她的,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簪子。最后的最后,她将软鞭一圈地放到里边,还记得那是来东陆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临别礼物。待一切收拾好,她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她已经被圈禁在此几日,这期间,她听到院子外宁姝他们在叫她,可是尊贵如陆允也拿守卫无可奈何。西荒动乱,翎水最放心不下的是远在巨阙的母亲,她一向身体不好,受不了那么大的惊扰。
翎水提起笔,写下第一封信:
宁姝,我的朋友,我在东陆最好的朋友,本公主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这样性格的女子交好。记得初见时是在比赛射箭的时候,我想挫一挫东陆的锐气,就想着同你比试比试,没想到你不敢迎战呐。所以在我的教导下,你的箭术好很多了吧。
那时我在想,你这样养在闺阁的娇贵的女儿真是没用,哪里比得上我们巨阙儿女的肆意骁勇。可是现在我反倒羡慕你有父亲母亲的庇护,羡慕你生于一个强大的国度。虽然我们身份不凡,可我是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公主,不论别人看我如何洒脱,只有我自己知道其中苦楚。
其实我是不受宠的公主,我的父皇只重视我的兄弟,尽管我做得比他们好,比他们优秀,他也从不正眼看我。我的伪装是为了骗过你们所有人,其实来到东陆并非我所愿,但我庆幸遇到你们这样一群人,让我见到西荒以外的美景。
还记不记得我们约定看遍天下美景?可惜我要失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能画一手好画,我无同胞兄弟姐妹,只有母亲待我极好,遗憾她只能终日困在宫里,我就想着如果我能将我的所见所闻画下来给她看该有多好。只是我不像你那样心灵手巧,画的丹青总是难以入目。
我向盘鞑天神祈求我们能一辈子亦师亦友,祈求长久陪伴在母亲身边,或许是我不够忠心,天神剥夺了我最后的希望。
东陆再好我也想家了,想母亲了,不过不要紧,我马上就能回去见她了,你要为我高兴。
我的朋友,不要难过,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一生顺遂。
写完第一封信,她又提笔写下第二封:
陆允,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看上去那么直率单纯。我是个不受宠的女儿,只因能力出众一些,父皇就选定我跟着使臣前来,我的任务就是同东陆的皇子交好,能联姻就再好不过。
你是个心思不多的人,在皇室中尤其难得。虽然我接近你的目的不纯粹,可是我已经习惯你跟在我身后。
你曾许我一生一世,可是一生一世太长了,我等不了那么久。其实翎水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意,翎水也明白自己的心意,此生可叹我再也无法给你答复,你的情谊,若有来世,翎水必将报答。
写完这两封信,她的泪水已落在纸张上,开出墨花。
她望着窗外,太阳正好升起,院中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新鲜的朝露挂在上面,鸟鸣声不绝于耳。紫藤花是陆允特意差人送来栽种的,是西荒的景致,想一解她的思乡之情。
“这个时节,在东陆这样好的水土下才能开出这么艳丽的紫藤花。”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这是十岁时父皇送的生辰礼,记得当时自己可激动了,觉得父皇像认可哥哥们一样认可了自己,还想着以后长大了用这把匕首手刃敌人……到头来……
院中停留的鸟儿忽地飞起,似是不忍心见到这一幕。
翎水端详了它一会儿,下定了某种决心,紧接着将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胸膛,没有片刻犹豫。她行事一向如此,干净利索。记得她出生那会儿,足足折腾了母亲两日一夜,所以她想着,出生时似落叶,死去时则当如急流。
片刻的剧痛后,一股暖流从身体里抽离,她感受不到痛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模糊不堪。
恍惚间,好像自己躺在床上,母亲正在慈祥地看着自己,只见母亲的嘴巴一开一合,就是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翎水张不开嘴叫一声母亲,只能在心里已经默念了无数遍。
母亲温暖的手再次摸上了她的额头。
一个寂静的清晨,大漠孤鹰回到大漠去了。